瓦西里·菲维伊斯基的一生(第7/26页)

瓦西里神父还稀里糊涂地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望着那人,微微涨红了脸,致歉说:

“伊凡·波尔菲雷奇,请别见怪,我没看到您。”

执事目光严厉地从头到脚审视着神父,看看他讲的究竟是不是真话。这时,他第一次发现神父的身材比他还高,而他原先以为自己是附近一带最高的人了。这个发现使他高兴,于是他连自己也没料到,竟邀请神父说:

“有空的话,上我家来坐坐。”

分手后,他还一再回过头来,打量着神父的背影。连瓦西里神父也感到高兴,不过只高兴了一刹那工夫。神父才走出没两步,那日日夜夜紧紧缠绕着他的沉重的念头,就像磨坊里的磨盘一样,把他对执事刚才那番好意的回味,把他嘴边那丝怯生生的笑意,统统碾成了粉末。他重又沉思起来,思考着上帝,思考着芸芸众生,思考着人生神秘莫测的命运。

连在办神工(10)的时候,瓦西里神父也发生过这种神思恍惚的情况。有一回,有个老妇人向他作忏悔,他却心事重重,无法摆脱沉思的束缚,信口盘诘那老妇人一些寻常的问题;突然间,一个他过去从未察觉过的奇怪现象使他大为诧异。过去他站在那里,平静地盘问忏悔者最隐秘的思想感情,而忏悔者在把决不愿让别人知道的真情和盘托出的时候,总是胆战心惊地望着他。可这个老妇人却不然,她的布满皱纹的脸顿时变得异样开朗,仿佛周遭是沉沉的黑夜,唯独她一个人的脸上辉耀着白昼的阳光。他没等老妇人讲完,就打断她的话,问道:

“那么老婆婆,你说的可是真话吗?”

可是那老妇人的回答,他却没有听进去,他脸上的愁云一扫而光,他那双仿佛洗涤过似的炯炯放光的眼睛惊异地注视着老妇人的脸。那脸是异乎寻常的,上面镌刻着有关上帝和生活的既清晰又神秘的真理。他在老妇人的那条印花布头巾下面,看到了一道头路——一长条灰不溜丢的头皮,位于细心地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发中央。这道可怜巴巴的头路,以及她对年老色衰、谁也不再需要的头颅的这种徒劳的操心,也同样是真理,不过是一条可悲的真理,说明人生永远是孤独、痛苦的。这是瓦西里·菲维伊斯基出生四十年来,第一次凭自己的视觉、听觉,凭自己的全部感觉意识到世上除他之外,还有其他人——跟他一样的血肉之躯,他们也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痛苦和自己的命运。

“你有子女吗?”他又打断老妇人的话,急速地问道。

“都死了,神父。”

“统统都死了?”神父惊愕地问道。

“统统都死了。”老妇人又说了一遍,眼圈都红了。

“那你怎么过日子的呢?”瓦西里神父不解地问。

“我们这种人还谈得上什么过日子,”老妇人哭了,“还不是靠人家的施舍,有一天过一天呗。”

瓦西里神父伸长脖子,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老妇人,一声不作。老妇人觉得他那头发披垂的、瘦骨棱棱的长脸既古怪又怕人,吓得她交叠在胸前的双手都发凉了。

“好了,你走吧。”在她头顶上响起了这句严酷的话。

……瓦西里神父觉得日子跟过去不同了,变得古怪起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想法盘旋在他的脑际。过去他一直以为,世界是个小而又小的天地,在这个小天地中只生活着高个儿的瓦西里神父一个人,独自忍受着巨大的痛苦,经受着巨大的疑虑,至于其他的人似乎是根本不存在的。可是现在,这个天地却扩大了,而且是无限地扩大了,其中住满了人,全都是跟他瓦西里神父一样的血肉之躯。人多如恒河沙数,每个人各有其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痛苦、自己的希望和自己的疑虑。置身其间,瓦西里神父觉得自己原先好比是旷野中的一棵孤树,可如今在这棵孤树的四周却突然生长起了无边无际的密林。孤独固然已不再存在,然而阳光却也被遮断了,而且再也看不到荒凉而明亮的远方,夜色变得更黑更浓了。

所有的人都把真情告诉给他听。真情中蕴含着真理。他即使听不进他们倾诉真理的话语,但是从他们家所住的房子上,从他们的脸上,却能看到这些话语,因为他们的房子上和脸上都镌刻着生活的严酷真理。他意识到了这个真理,却无以名之,便如饥似渴地去寻找新的人,倾听有关真理的新的话语。在主降生节(11)前的斋戒期内,来忏悔的人固然不多,但是每个来忏悔的人,神父都要留住他们,把他们的忏悔延长好几个小时,刨根究底地、执著地盘诘他们,非要窥探到他们心灵中最隐秘的角落才肯罢休,而这样的角落是连他们本人也很少去看、甚至害怕去看的。他并不知道他所要探求的是什么,他只是无情地把灵魂赖以维持、赖以生存的一切,全都抖出来看看。他残酷地、恬不知耻地向忏悔者提出各种问题,他脑子里已经产生的思想已使他忘掉了畏惧。没消多久,瓦西里神父已经明白了,那些把同一真理像讲给上帝本人听那样讲给他听的人,对于他们自己生活的真理却并不了然。在他们数以千计的渺小的、不相一致的、相互敌对的真理后面,影影绰绰地露出一个巨大的、主宰一切的真理的模糊轮廓。所有的人都意识到了这个真理,都企待着这个真理,但是没有一个人能够用人类的语言来表达这个真理——这个关于上帝、关于人类、关于人生的神秘莫测的命运的巨大真理。

瓦西里神父开始感觉到这个真理了,有时候他觉得这个真理就是绝望和极度的恐惧,而有时候又觉得这个真理是怜悯、愤怒和希望。虽然从外表上看,他还是跟过去一样严峻和冷漠,可是他的理智和心灵却已经融化在这个不可知的真理的烈焰之中,他旧的躯壳中已注入了新的生命。

在主降生节前最后一周的礼拜二,瓦西里神父很晚才从教堂回到家里;在又黑又冷的门厅里,有一个人用手拦住了他,并用嗄哑的声音悄悄地对他说:

“瓦西里,别进屋去。”

从讲话时那种惊恐不安的口吻听来,他知道这是他妻子,便站停了下来。

“我已经等了你一个钟点了。浑身都冻僵了!”她突然打了个寒战,牙齿抖得咯咯作响。

“出了什么事?走,进去看看。”

“别去!别去!你听我说!小娜思佳……我刚才进屋去,看到她在照着镜子,学他的样子做鬼脸,手也学他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