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笑(第13/19页)

而报纸仍每天都在要求征集新兵、提供新鲜的血,我却越来越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昨天我读了一篇很可疑的文章,那里证实说人民中间有很多间谍、卖国贼和叛徒,说要小心提防,劝大家仔细留神,还说人民的愤怒本身会把罪犯找出来的。什么样的罪犯,犯的什么罪?当我乘坐有轨电车离开车站时,听到了一次古怪的谈话,显然是在讲这件事儿:

“应当不经审判就把他们绞死,”一个人用试探的目光看了看其他的人和我,“叛徒应该绞死,对。”

“不能可怜这种人。”另一个人肯定地说,“对他们够心慈手软的了。”

我下了电车。可大家都在为战争哭泣,连他们也在哭——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大地上弥漫着某种血雾,遮住了视线,于是我开始想,一场世界性的灾难确实临近了。是哥哥看到的那种红笑。疯狂是从鲜血染红的战场上产生出来的,我于是在空气中感觉到了那红笑的凛冽的呼吸。我是一个结实、坚强的人,没有得使身体腐烂和导致大脑分裂的疾病,然而我发现传染病正在侵蚀我,我的思想已经有一半不属于我了。这比鼠疫及其造成的恐惧更糟。鼠疫,毕竟还是可以找个地方躲开的,在那里采取一定的措施;而能穿透一切的思想,怎么躲得了,它是多么远也隔不开、什么障碍也阻挡不了的呀!

白天我还能进行斗争,可夜间就和大家一样成了自己梦幻的奴隶;而且,我做的梦都是恐惧的和疯狂的……

片断十三

……所有的地方,到处都在进行毫无意义的和血淋淋的战斗。最轻微的一推就会招来野蛮的镇压,搏斗中动用刀呀,石块呀,棍棒呀,而且不管杀了谁都变得无所谓了,红红的鲜血向体外喷射,而且流得那么欢畅、大量。

这些农民——六个人——由三名带着子弹上了膛的步枪的士兵押着。他们穿着农民独特的服装,简单而原始,使人想起野人;他们的脸特别得像用泥巴塑成的,头上披盖的仿佛不是头发,而是一堆蓬松散乱的皮毛。他们就像古时候的奴隶,由严守纪律的士兵押着,走过富裕的城市的街道。他们是被押去打仗的,在刺刀的威逼下顺从地走着,无辜而愚钝,恰似被带往屠宰场的犍牛。走在头里的是个少年,高高的,还没有长胡子,伸着鹅一样的长脖子,脖子上长着个一动不动的脑袋。他整个身子向前倾着,像根树枝,两只眼睛直盯着前方,那目光仿佛直看到了大地的最深处。走在最后的一个上了年纪了,身材矮小,留一脸的大胡子;他不想反抗,一双眼睛里也没有思想,但土地拖住了他的两只脚,它们陷在泥土里拔不出来——所以他走路的样子像被迎面的大风吹得往后倒退似的。因此,他每走一步都得挨士兵用枪托从背后一击;一只刚拔出来的脚正哆哆嗦嗦往前迈时,另一只脚又牢牢地被泥土粘住了。押解的士兵们的脸也是哀伤的和怨恨的,显然,他们已经这么走了好久了——感到疲倦了,而且拿枪的姿势也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走路像庄稼人一样,步伐零乱,袜子都缩进去了。农民们毫无意义的、长期的和默不作声的反抗,仿佛把他们守纪律的脑袋搞糊涂了,他们都变得不知道是在往哪里走以及为什么在走了。

“你们带他们上哪儿?”我问最最边上的一个士兵。他冷不防地吓了一跳,瞧了我一眼,并通过他那尖锐地闪亮了一下的目光,使我清楚地感觉到一把刺刀已经扎到我的胸膛里了。

“你走开!”一个士兵说,“你走开,那可不是……”

上了年纪的那个人利用这一瞬间的机会逃跑了——他用轻轻的碎步向林荫道的栅栏跑去,像躲藏起来那样蹲在了那里。连一头真正的动物都不会那么干的,这么笨拙,这么傻。不过士兵还是大发其怒了。我看到他怎么走到近前,弯下身去,把枪扔到左手上,用右手啪的一声打在一个柔软、平面的部位上。接着,又是啪的一声。人们聚集起来了。响起了一阵阵笑声、叫喊声……

片断十四

……在池座的第十一排。旁边人的手臂从右边和左边把我紧紧挤夹着,远处四周围的半暗不明中一动不动地伸着一些脑袋,被台上的灯光照得稍稍带点儿红色。这一群被关在狭小空间里的人造成的恐惧,渐渐地控制了我。他们中的每个人都默默地听着台上的声音,不过也许是在想自己的事情,可是因为他们人数很多,所以他们的沉默听起来比舞台上演员们的声音还响亮。他们咳嗽,擤鼻涕,衣服和腿脚活动发出窸窸窣窣声;我还清楚地听到他们深沉而不均匀的、使空气温度升高的呼吸。他们使人觉得可怕,因为其中的每个人都可能变成一具尸体,再说他们大家的脑袋都失去了理智。这些梳理得光溜的、牢牢托在浆得笔挺的洁白领子上的后脑壳,是平静的,但我却在这平静中感觉到了一场每一秒钟都可能到来的暴风雨。

一想到他们的人数那么多,他们又那么可怕,而自己离出口处却那么远,我的双手便发冷。他们都安安静静,若无其事,但如果有人大叫一声:“着火了!”……于是我恐惧地感觉到一种难以忍受的强烈愿望,一想到它,就没法不又双手发凉、浑身出冷汗。没有人妨碍我叫喊——站起来转过身去叫喊:

“着火了!逃命吧,着火了!”

他们平静的四肢都会因疯狂而不断地抽搐。他们会跳起来,嗷嗷直叫,他们会像野兽那样发出咆哮,他们将会忘记自己有妻子、姐妹和母亲,他们会开始到处乱窜,会变得像突然失明的人那样,而且因为自己失去了理智,他们会用这些白皙的散发着香水气味的手指互相把对方掐死。这时候如果打开灯,亮堂了,台上出来个脸色苍白的人大声嚷嚷,说一切平安无事,也没有发生火灾,还放出粗狂欢乐、断断续续及颤抖的音乐——他们都一概不会听的——他们将掐人、跺脚、打女人的头部、揪这些费尽心思专门梳出来的发髻。他们将互相抓对方的耳朵、咬对方的鼻子。他们将撕别人的衣服,直到把人家搞得赤身裸体也不觉得害臊。因为他们都丧失了理智。他们的那些感情丰富、温柔、漂亮和受到宠爱的女人将尖叫和挣扎,无可奈何地抱住他们的膝盖,还相信他们的高尚优雅——而他们则恶狠狠地揍她们仰着的美丽的脸蛋,同时向出口处跑去。因为他们从来都是些刽子手,所以他们的文静、他们的高尚优雅——是一种吃饱了的野兽感到自己处于安全时的文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