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笑(第9/19页)
“给我倒点儿水来。”我愉快地吩咐说。
“你刚喝过茶呀。”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倒来吧。而你,”我对妻子说,“把好儿子带到那间屋里去坐一会儿。请吧。”
我于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水,品赏着那滋味,而隔壁那间屋里正坐着妻子和儿子,我看不见他们。
“这样,好吧。现在,过来睡觉吧。可是,为什么这么晚了他不躺下睡觉?”
“他这是高兴,因为你回来了。宝贝,到爸爸那里去。”
但是,孩子哭起来了,而且躲到了母亲的两条腿中间。
“他干吗哭了?”我感到困惑地问,并向四周围看看,“你们都为什么这样脸色苍白,还不说话,像一些影子似的跟着我走来走去?”
弟弟大笑起来说:
“我们没有不说话。”
妹妹也重复着说了一遍:
“我们一直在说话。”
“我在准备晚饭。”母亲说着,连忙出去了。
“是的,你们都不说话。”我带着出人意料的自信重复说,“从一清早我就没有听到你们说一句话,只有我一个人在叨叨,在笑,在高兴。难道你们不为我高兴?还有,为什么你们都回避看我,难道我发生了那么大的变化?对,是大变样了。我连一面镜子都没有看见。你们把它收起来了?把镜子拿来。”
“我这就给拿来。”妻子回答说。可是,她好久没有回来,一面小镜子也是女佣拿来的。我拿着它照了照,接着——就像我曾经在车厢里、在车站上已经看到过的自己一样——这是同样的一张脸,稍稍老了点儿,但却是一张最普通的脸。而他们却好像不知为什么等待着我会大叫大喊并昏过去似的,所以当我平平静静地问“这里有什么不寻常的?”时,他们是那么高兴。
大家笑得越来越响亮时,妹妹走出去了,而弟弟则蛮有信心地平静地说:
“对,你变化不大。稍稍有点儿秃顶了。”
“脑袋保住了,这都得谢天谢地呢。”我淡漠地回答,“可是,他们都在往哪儿跑呢:一会儿这个,一会儿另外一个。再推我到各个房间转转。多舒适的一把沙发轮椅,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付了多少钱?不过,我倒不在乎钱:我要给自己买一对假肢,最好……自行车!”
它挂在墙上,还完全是新的呢,只是轮胎没有打过气。后边那个轮子的轮胎有一小块干干的脏东西——是我最后一次骑它的时候粘上的。弟弟沉默不语,没有推动沙发轮椅,我明白了他的这种沉默和犹豫不决。
“我们团里只有四名军官活了下来。”我阴郁地说,“我是很幸运的……这自行车,你就拿去吧,明天就拿去。”
“好的,我要了。”弟弟顺从地同意了,“是啊,你是幸运的。我们半个城市都在做丧事呢,而你的腿——这个,对了……”
“当然。我又不当邮递员。”
弟弟突然停下来了,还问道:
“而你的脑袋为什么在哆嗦?”
“小意思。这会过去的,大夫说了!”
“还有两只手的哆嗦,也是?”
“是的,是的。还有两只手。全都会过去的。推我走,请吧,停着使我感到厌烦。”
他们让我不高兴了,这些人真不知足;不过当他们为我准备床铺的时候,我又恢复了愉快的心情——他们在四年前我要结婚的时候买的一张漂亮的床上铺设真正的被褥。拉开清洁的床单,把枕头拍打得松松软软的,铺上被子——我看着这种仪式般郑重其事的过程,笑得一双眼睛都流出泪水来了。
“现在帮我脱掉衣服,把我放到床上吧。”我对妻子说,“真美好啊!”
“这就来,亲爱的。”
“快点嘛!”
“这就来,亲爱的。”
“你这是怎么啦?”
“这就来,亲爱的。”
她背朝我站着,站在梳妆台旁边,所以我转过头去想看看她是白费劲了。接着她嚷嚷起来,嚷的声音只有在战争中才会这样:
“这是怎么回事儿!”她立刻向我扑过来,拥抱我,伏在我身边,把头部埋在我两条截肢后的残腿中间,她带着恐惧离开了残腿,又重新扑了过来,边哭边吻我的残腿。
“你原来多帅气!你可是才三十岁。年轻,英俊。这是怎么一回事儿!人们多么残忍。干吗要这样?谁需要这样?你啊,我的乖乖,我的可怜的,我亲爱的,亲爱的……”
听到了嚷嚷,大家都跑过来了,母亲、妹妹、奶妈,而且她们都哭了,说了些什么,趴在我的腿部这么哭着。而弟弟则站在门槛上,脸色苍白,完全煞白了,哆嗦着下颌,并尖声叫喊起来:
“和你们在这里,我要疯了。我要发疯了!”
母亲趴在沙发轮椅扶把上,已经不嚷嚷了,她只是声音嘶哑地说着什么,用脑袋在撞沙发轮椅。一张清洁的、放着松软的枕头和叠好的被子的床,就是那张四年前——要结婚的时候买的床,放着……
片断九
……我坐在盛了热水的浴缸里,弟弟却不安地在小小的房间里转来转去,坐下后又重新站立起来,拿肥皂,拿浴巾,把它们拿到一双很近视的眼睛前面,又放回原处,然后便面对墙壁,伸出一个手指,一边抠着灰泥一边激动地说:
“你自己说说:几十年、几百年地教育人们要有怜悯之心,要有理智,要讲道理——给人灌输意识,却得不到回报,这样可不行。主要的——是意识。可以变得没有同情心,丧失感情,习惯于流血、流泪、遭受苦难——就像那些屠夫或某些医生或军人一样。但是怎么可以认识到真理后仍加以拒绝呢?照我的看法,这是不行的。从小就教育我不要折磨动物,做一个具有怜悯之心的人;我读过的所有的书,也是那样教育我的,所以我非常可怜那些在你们这次该死的战争中遭罪的人。可是瞧吧,随着时间的推移,连我也对所有这些死亡、痛苦、流血开始感到习惯了;我觉得,连在日常生活里我也变得缺少同情心,自己的感情也在变得淡薄,只对一些最激动人心的事情做出反应——可是,对于战争这一事实,我无法习惯,我的理智拒绝去弄明白、去解释清楚那种根本就是无理性的疯狂的事情。上百万人集合到一个地方,竭力把自己的行动说成是正确的,他们互相杀戮,而且大家同样感到痛苦,同样遭受不幸——这算什么,要知道,这还不是疯狂吗?”
弟弟转过身子,并用自己那双近视眼,那双稍稍有点天真的眼睛疑惑不解地注视着我。
“红笑。”我一边逗得水溅出来,一边开心地说。
“我还要老实告诉你,”弟弟把一只凉冰冰的手放在我一边的肩膀上,但仿佛又对赤裸着的和湿淋淋的肩膀感到害怕似的马上把手挪开了,“我老实对你讲:我很害怕失去理智。我没法弄明白发生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我没法弄明白,于是感到恐惧。如果有个人能给我解释清楚就好了,可是没有一个人能。你参加了战争,你看见了——你给我解释解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