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个被绞死的人(第18/25页)
他还有一个难得的特点:就像有些人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头痛一样,他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害怕。别人害怕,他并不加以指责,也不表示什么特别的同情,就像对待那种他本人一次也没有患过的相当流行的传染病。他可怜自己的同志,特别是华西里·卡希林,但这种怜悯是冷冰冰的,并不能动真情。像这种怜悯连法官中的某些人大概也会有的。
维尔涅懂得绞刑不单单是死,还包含某种别的意义。但不管怎么,他还是决定像对待与己无关的事情那样,泰然处之,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就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而且也不会发生那样。他只能以此来表示自己对死刑的最大蔑视,并最终保持自己不可剥夺的精神自由。在法庭上,他考虑的既不是死也不是生,而是专心致志地、聚精会神地、镇静地下着一盘极端复杂的棋。这一点,大概连十分了解他那种冷静、无畏和傲慢性格的同志们都不会相信。维尔涅是个高超的棋手。从入狱的头一天起,他就开始下这盘棋了,以后一直没有停过。连判处他绞刑也没有使他在想象的棋盘上失去一个子。
虽然明摆着维尔涅是下不完这盘棋了,可他还是在继续走下去。他在人间的最后一天清晨,一觉醒过来,头一件事就是修正昨天那步不怎么巧妙的走法。他把一双手夹在两个膝盖中间,一动不动地坐了好久,然后站立起来,边踱步边想。他的步态也很特别:上半身稍稍前倾,可鞋后跟却重重地、响亮地踩着地,以至于在又干又硬的地上留下了一个个清清楚楚的脚印。他用口哨轻轻地一口气吹了一曲旋律简单的意大利抒情歌曲——这有助于思考。
但是,不知怎么,这一回思路并不敏捷。他心里很不愉快,觉得自己走错了一步棋,错得很厉害,甚至很愚蠢。他好几次几乎从开局起回顾自己走过的每一步棋。结果,没有发现失着的地方,但是那种走错一步的感觉却不但没有消失,反而变得越来越强烈,越来越令人沮丧。忽然,他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出乎意料的、使他感到难过的想法:也许他错在想用下棋分散注意力,借此避免想到死,避免产生被判死刑的人必然会有的那种恐惧感。
“不,我不会这样的!”他冷冷地回答自己,同时平心静气地收起了想象中的棋盘。他以下棋时那样聚精会神的态度,像对待一场严格的考试似的,竭力想认识清楚他所面临的可怕而又无可奈何的处境。他环视了一遍牢房,尽可能不放过任何一件东西,计算了一下到受刑还有多少时间,并在头脑里为自己大略地描画了一幅处绞刑时的相当正确的图景,随即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
“那又怎么样?”他用反问的口气说道,“无非就是如此。有什么好害怕的?”
他真的不感到害怕。不但不害怕,甚至还出现了某种相反的感觉——一种模模糊糊的,然而却是巨大的、豪迈的欢乐感。那个至今仍未找到的错误,已经不再使他懊恼、生气,相反却在预示着某种出乎意料的好事,这就像他以为一位亲密的朋友已经死了,结果那人却安然无恙地笑眯眯地回来了。
维尔涅再一次耸了耸肩膀,摸了摸自己的脉搏:心跳加快了,但仍然均匀、有力、不停地发出怦怦的声音。他像一个初次被关进监狱的囚徒,再一次仔仔细细地看了看周围的墙壁、门上的插销,以及固定在地上的椅子,心里想:
“我为什么感到这样轻松愉快,这样自由自在?是的,正是自由自在。我想到明天就要被处绞刑——同时却又觉得好像根本没有这回事。我看看墙——这些墙也仿佛根本就不存在。我是那样地自由自在,仿佛自己不是在监牢里,相反却像是刚从坐了一辈子的监牢里出来。这是怎么回事?”
维尔涅的双手哆嗦起来——这对他来说可是从来没有过的现象。他的思想变得越来越汹涌、激烈。他的头脑里好像裹着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火焰挣扎着,竭力想冲出脑壳,到广阔的天地里去照亮那仍被黑夜笼罩着的暗洞洞的远方。它终于冲了出来,把远方照得一片通亮。
这两年来,压抑着维尔涅的那种昏昏沉沉的疲倦感消失了。过去,他的心脏被一条僵死的、冰冷的、紧闭着口眼的、沉重的蛇缠住了,而现在这条蛇突然不知去向。在临死之前,他的美妙的青春开开心心地回来了。而且随之而来的还有比美妙的青春更美妙的东西。人的心灵会豁然开朗,保佑着人,使其登上洞幽烛微的巅峰,这当然是一种极为罕见的现象,可维尔涅此刻恰恰处于这样的境界,他突然同时看到了生和死,一幅空前壮观的景象出现在他眼前,使他惊叹不已。他好像正在狭窄得像刀刃一样的绝顶上走着,绝顶的两边尽收眼底,一边是生,另一边是死,就像两个波光粼粼、美不胜收的深邃的海洋,而到了地平线处,这两个海洋便融合为一,与无边无际的天空浑然一体了。
“这真是蔚为壮观呀!”他慢慢地说着,情不自禁地欠身站起来,挺直了腰背,就像见到了一国之君一样。他用能够穿透一切的目光迅速一扫,四周围的墙壁以及空间、时间,都顷刻消失了。他举目远眺,一览无余地望到了即将被他舍弃的生活的最深处。
他所见到的生活是崭新的。但他已不再像以前那样力求把自己所见到的景物用语言铭记下来,何况人类的语言是那么单调、贫乏,根本找不出词汇可以形容此刻展现在眼前的奇观。人们脸上曾经使得他蔑视,有时甚至使得他憎恶的那种渺小、卑劣、凶狠的东西,此刻已经消失殆尽。这正如一个乘着气球腾空而上的人,远远离开了他所居住的小城,于是城市狭窄的街道上到处可见的垃圾和污秽对他来说都已消失,本来丑陋的东西变得美丽了。
维尔涅下意识地走到桌子旁边,伸出右手撑在桌面上。他生性高傲、威严,但却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这样采取如此傲慢、威严、自由自在的姿态。他的脖子从来没有用此刻这种姿势转动过,他的眼睛从来没有用此刻这种目光瞵视过。这是因为他从来还没有像此刻,在这里,在监狱里这样感到自己是自由的、可以主宰命运的,尽管他离绞刑、离死亡不过只有几个小时了。
而且连人也都变成了新人。在他豁朗的目光看来,人也变得亲切可爱,富有魅力了。他凌空飞翔,超越了时间,清楚地看到,人类是多么地年轻,仅仅昨天还在原始森林中像走兽那样嚎叫呢。于是原来觉得的人们身上那些可怕的、难以容忍的、丑恶的东西,突然变得可亲可爱了——可亲可爱得就像刚刚学步的孩子,还不会像成人那样走路,就像孩子在学语,虽已显露出天资颖慧,但还语不成句,就像孩子逗人发笑的跌跤、出错,乃至闯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