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个被绞死的人(第24/25页)

“莫霞奇卡,我们一块儿好吗?”柯伐尔楚克问,“来,我们吻别吧。”

他们迅速地互相亲着吻。茨冈诺克吻起来很用劲,被吻的人都感觉到了他的牙齿。扬松则相反,无精打采的,半张着嘴——看样子,他根本不明白在干什么。谢尔盖·戈洛文和华西亚·卡希林已经朝前走了好几步,华西里忽然停下来,用同以前完全不一样的嗓音,响亮而又清晰地说道:

“永别了,同志们!”

“永别了,同志!”大家异口同声地回答说。

他俩离去了。这儿一片寂静。树那边的两盏风灯已经不再移动,一直停在那儿。本以为那边会有惨叫声、说话声和某种响声。然而那边什么声音也没有,跟这儿一样静,只有风灯一动不动地射出淡黄色的灯光。

“唉,我的上帝!”不知是谁嗄哑地叹道。大家回头一看,原来是茨冈诺克,临死的痛苦在煎熬着他:“他们俩给绞死啦!”

大家把头转了回来,重又鸦雀无声。茨冈诺克痛苦已极,两只手在空中乱抓着,说道:

“怎么能这样!先生们,你们说呢?我得一个人去死?死的时候有个人做伴至少要好些。先生们!怎么能这样?这怎么行?”

他抓起维尔涅的一只手,手指握紧又松开,像在弹奏乐器似的。他恳求道:

“老爷,亲爱的,你就跟我一道吧,怎么样?行行好,别拒绝我。”

维尔涅歉疚地回答说:

“我不行,亲爱的。我得跟他一起。”

“啊,你,我的上帝!这么说,就只好一个人了。这怎么行?我的上帝!”

莫霞朝前迈出一步,轻轻地说:

“您跟我一块儿吧。”

茨冈诺克往后退了一步,瞪出两只眼睛,古怪地望着她:

“和你?”

“是的。”

“瞧你说的。多好的小妞呀!你不害怕吗?我宁肯一个人去死。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我不怕。”

茨冈诺克紧紧地咬了咬牙。

“瞧你说的!要知道,我可是个强盗。你不厌恶我吗?不然还是别跟我一起去的好。我不会生你气的。”

莫霞没有作声。在熹微的晨光下,她的脸显得苍白而又神秘莫测。后来,她突然快步走到茨冈诺克跟前,搂住他的脖子,热烈地吻了吻他的嘴唇。他用两手抓住她肩膀,把她稍稍推开一点儿,摇了摇她的身子,就出声地吻她的嘴唇、鼻子和眼睛。

“走,咱们走!”

站得最近的一个士兵不知怎么身子突然一晃,手一松,枪落了地。但是他没有弯下身子去拾枪,却直愣愣地站在那儿发呆,然后猛一转身,像个瞎子似的踩着从未被人踩过的积雪朝森林中走去。

“上哪儿去?”另一个士兵惊慌失措地说,“站住!”

但是那人依然一声不吭,踏着积雪,步履艰难地朝前走去。大概他绊着了什么,双手挥动了一下,便扑倒在地上。他就这样躺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把枪捡起来,没有用的废物!不然我就要来捡了!”茨冈诺克声色俱厉地喝道,“连自己的职守都不知道!”

那两盏风灯又慌慌忙忙地奔跑起来。轮到维尔涅和扬松了。

“再见了,老爷!”茨冈诺克大声说,“到了那个世界,我们都是熟人了。那时你看到了我,可别扭过脸去不理我啊。等我到了那里,给我端点儿水来喝——我在那里会热死的。”

“永别了。”

“我不愿意被绞死。”扬松有气无力地说。

维尔涅挽住了他的手臂。这个爱沙尼亚人开头还自己走了几步。然后,大家看到他站停下来,瘫倒在雪地里了。押解的士兵伛下身子,把他拉起来,拖着他走,他乱踹乱蹬地作着无力的挣扎,想甩开别人的手。可他干吗没有叫喊呢?显然,他忘了自己有嗓子。

那两盏淡黄色的风灯又一动不动地停在那里了。

“这么说,莫霞奇卡,我得一个人了,”丹尼娅·柯伐尔楚克悲凉地说,“过去我们是一块儿生活,可现在……”

“丹尼奇卡(13),亲爱的……”

但茨冈诺克连忙出来干涉了。他抓住莫霞的一只手,就像害怕她会被人抢走似的,迅速而认真地说道:

“啊,小姐!你可以一个人,你是一个纯洁的人。你有纯洁的灵魂。你想要到哪儿去,一个人都可以去。明白吗?可我就不行。因为我是个强盗……你懂吗?我一个人不行。不然人们会说,你这个杀人不眨眼的,你往哪儿钻?要知道,我还偷过马,真的!而和她在一起,你懂吗,我就像……就像同一个清白的婴儿在一起。你不明白吗?”

“我明白了。好吧,你们俩去吧。让我再吻一吻你,莫霞奇卡。”

“你们吻吻吧,吻吻吧,”茨冈诺克用鼓励的口气对两位女人说,“你们落到了这步田地,是该好好地告别一下。”

莫霞和茨冈诺克迈步走了。地上滑,那位女性走得很当心,双手习惯地把裙子稍稍拎起点儿;那位男性则用力地挽着她的手臂,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试探着路,把她领向死亡。

灯火停在那儿,一动也不动。丹尼娅·柯伐尔楚克的周围,寂静、空虚。士兵们全都默不作声。在宁静的、无色的晨光下,他们一个个都蒙上了一层灰溜溜的颜色。

“就剩下我一个人了,”丹尼娅突然说道,叹了一口气,“谢廖沙死了,维尔涅和华西亚也死了。就剩下我一个人了。唉,当兵的,当兵的,就剩下我一个人了。一个人……”

太阳从海面上升起来了。

尸体被放进棺材,运走了。这些尸体一个个都伸长着脖子,眼珠疯狂地爆出在外面,嘴唇被泛着泡沫的血水染红了,而在两片嘴唇之间,伸出着一根肿胀发紫的舌头——就像一朵神秘而又可怕的鲜花。这些尸体沿着他们还活着的时候一步步走到这儿来的那条路,飘飘游游地回去了。春雪仍像他们来时那么柔软,芬芳;春天的空气也仍像他们来时那么清新,浓郁。谢尔盖丢失的那只破了的湿套鞋黑魆魆地横在洁白的雪地上。

人们就这样迎接着正在升起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