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 8(第2/2页)

或者直到扑通生气地大喊:“史蒂芬,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一来只会让史蒂芬更不自在,也更加深她的痛苦。

她和其他女孩毫无共通之处,而她们也对她很不耐烦。关于某些话题,她会害羞到拘谨的地步,一听人提起甚至会脸红。这让同伴们觉得她既古怪又荒谬,大家毕竟都是女孩——当然谁都知道有时候不应该把脚弄湿,有时候不能玩游戏——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只要谈话当中和这类话题沾上一点边,史蒂芬·戈登那惊骇的表情会让人觉得那肯定是一件可耻的、丢脸的、不体面的事!再说了,她在其他事情上面也很奇怪,她有太多不想听闻的事。

到头来她们对她彻底失去耐心,便丢下她一人去胡思乱想,大家都不喜欢她在场时那种被监督的感觉,也不喜欢她让人觉得一提起人类天生的必要功能,就好像很不端庄似的。但有时候史蒂芬很讨厌自己被孤立,就会扭扭捏捏试图接近她们,带着歉意的眼神,犹如一只失宠的狗。她会加入同伴们的轻松谈话,并尽量表现得自在。她会在宴会上信步走到一群女孩旁边,面露微笑,好像对她们说的小笑话很感兴趣,又或者会一脸严肃地聆听她们谈论服装或某个曾经来过马尔文的名演员。只要她们不提及过于私密的细节,她就会天真地认为自己的兴趣通过考验了。这时候她会抱着强壮的手臂站在那里,努力地用心倾听,以至于脸部表情有些紧绷。虽然瞧不起这些女孩,她仍渴望和她们一样——的确,在这种时候她很渴望和她们一样。蓦然间,她会觉得她们在闲聊之际,看起来非常快乐、非常自信。在她们的闺友密谈中有一种安定可靠的感觉,一种众心一致、互相理解的可靠感,而且也能了解彼此的抱负。或许她们会心生嫉妒,甚至会吵架,但她总是能感受到潜藏在底下的一体感。

可怜的史蒂芬!她从来就骗不了人,她们总能看穿她,仿佛看穿一扇窗。她根本不在意衣服和名演员,她们清楚得很。于是对话变得有一搭没一搭的,然后完全无法继续,她的在场让她们肠枯思竭。每当她试着迎合别人就会把事情搞砸,说实话她们还比较喜欢脾气暴躁的她。

若能平等地与男人相处,史蒂芬一定会选择男性同伴。她比较喜欢他们,因为他们的观点直率、开放,与她又有许多共通点,运动就是其中一项。但假如她鼓起勇气畅抒己见,男人会觉得她太聪明,假如突然害羞文静,又会觉得她太无趣。除此之外,她会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种傲气,让人有些反感。即便她是害羞的模样,他们仍感觉得到那份傲气,不免自觉处于守势而不痛快。她长得俊秀,只是无论身心都太大、太顽强,他们喜欢有依赖心的女人。他们是橡树,偏爱柔美的常春藤,或许会缠得很紧,或许最后会勒得人喘不过气来(这种情况经常发生),但他们宁可如此。所以他们厌恶史蒂芬,因为隐隐察觉她有几分橡实的味道。

· 3 ·

这段时间,史蒂芬所遭受最严酷的考验,就是由郡内各户殷勤好客的人家轮流操办的晚宴。这些餐宴都很漫长,因为菜色繁多;很沉重,因为交谈时须得彬彬有礼;很气派,因为摆出了传家银器;最主要是非常保守,像婚礼仪式一样保守,对于男女的区别也几乎一样严格。

“蓝姆西上尉,请你陪同戈登小姐入席好吗?”

一只手臂随即礼貌地屈伸起来:“十分荣幸,戈登小姐。”

接着便是隆重而荒谬至极的行进队伍,宛如动物登上挪亚方舟般两两成对,非常肯定神会保佑他们——是他造出了他们这些雌与雄!史蒂芬的裙子很长,可能会绊脚,而她又只剩一只手可以自由活动——于是队伍会停下来,还是因为她的缘故!想到这里真叫人难以忍受,行进的客人竟然被她挡下来了!

“对不起,蓝姆西上尉!”

“我能帮忙吗?”

“不用了……其实……没什么,我自己应该可以……”

可是天啊,她心里乱糟糟的,又羞又恨,羞是因为觉得肯定有人在笑她,恨则因为不得不搀着满脸耐心等候的蓝姆西上尉的手臂。

“没什么要紧的,我想只是扯破了裙摆的蕾丝边,不过我实在很好奇你们女人是怎么办到的。要是男人穿上这身长裙,真是不敢想象……你能想象我穿上这身衣服吗?”说完笑了笑,没有恶意,倒是有些难为情,还有更多一点的自得。

被安全带到长餐桌的座位后,史蒂芬会尽力佯装开朗地微笑谈话,而她的男伴则会暗想:老天爷,她真是沉闷,要是换成她母亲就好了,那才是个可爱的女人!

史蒂芬会想:为什么我让人觉得厌烦?接着又想,但如果我是男生,就不会让人厌烦了,只要当我自己就好,我会觉得再自然不过。

她的脸会沾染上恼恨忧虑之色,她会觉得脖子发热,两只手怎么摆都不对。尴尬之余,只好坐盯着自己的手看,越看就越不知道该怎么摆才好。无处可逃!无处可逃!蓝姆西上尉心肠好,会极尽恭维之能事,注视着史蒂芬时,那双灰色眼睛也会努力表达礼貌性的赞赏。他的声音会变得比较柔和、亲密,那是好男人专门用来与好女人说话的声音,带着保护心态与敬意,却也有些许强烈的性别意识,有点期望得到怯生生的回应。但史蒂芬觉得对方每个善意言辞与献殷勤的暗示,只会让她越来越僵硬。当可怜的蓝姆西上尉或其他某个受害者试图展现绅士风度时,她都会明白显现敌意。

有一回,她在这样的情绪下喝了香槟,只喝一杯,那是她生平的第一杯。她满心绝望地一口干了,结果并没有为她壮胆,反而开始打嗝。持续不断、无可救药的剧烈打嗝声,沿着长长的餐桌回荡不绝,把谈话当中那些怪异的短暂沉默空隙填得满满的。然后安娜开始高声说话,安崔姆夫人和女主人都面露微笑。最后女主人招呼管家前来,低声说道:“给戈登小姐倒杯水。”此后,史蒂芬对香槟避之唯恐不及——她心想,绝望沮丧总比打嗝好!

说也奇怪,在社交方面的努力,她那颗聪明的脑袋似乎毫无作用,向拉弗瑞吹嘘时尽管自信满满,却似乎完全帮不上忙。也许是衣着的缘故,只要她依安娜的意思穿着打扮,就会丧失一切自负。这段时间内,史蒂芬受衣服的影响极大,可以给予也可以击垮信心。但无论如何,众人都觉得她很独特,这也就表示他们并不认可。

史蒂芬就这样慢慢了解到对她而言,在莫顿那两扇坚固、友善的老旧大门之外,没有任何真实而永恒的城市,于是她越来越依恋家与父亲。每次在社交场合,不知所措又不快乐的她总会去找父亲,傍着他坐下。这个肌肉发达的大块头像个小小孩似的坐在父亲身边,因为觉得孤独,因为年轻人最应当痛恨孤独,也因为她尚未学到艰难的一课——她尚未学到:这世上最寂寞的地方就是性别的模糊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