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饿鬼乔(第2/3页)
每次卡思卡特上校增加飞行次数而使饿鬼乔重返战斗任务时,梦魇便停止了,他宽慰地一笑,安心进入平常的恐惧状态。约塞连看饿鬼乔那张瘪缩的脸,就像在读报纸头条。饿鬼乔神色阴郁,表明情况良好,而如果他气色不错,那事情就很糟糕了。饿鬼乔这种倒错的反应,每个人都觉得是一种奇怪的现象,只有他本人固执地一口否认。
“谁做梦?”约塞连问他梦见些什么,饿鬼乔回答道。
“乔,你为什么不去看看丹尼卡医生?”约塞连劝说道。
“我为什么要去看丹尼卡医生?我又没病。”
“那你的噩梦呢?”
“我没做过噩梦。”饿鬼乔撒谎道。
“或许他有办法治。”
“做噩梦又没有什么不对,”饿鬼乔答道,“人人都做噩梦。”
约塞连心想他已经上当了。“每天晚上?”他问。
“为什么不能每天晚上?”饿鬼乔反诘道。
于是突然间一切都变得非常合理。为什么不能每天晚上,嗯?每天晚上在痛苦中叫喊很合理。这比阿普尔比合理——阿普尔比是个严守规章的人,在约塞连和阿普尔比彼此不再理会后的那次海外飞行途中,他曾命令克拉夫特让约塞连服下抗疟疾药片。饿鬼乔比克拉夫特理性——克拉夫特死了,当时约塞连再次把小队的六架飞机导入目标上空,一台发动机爆炸了,克拉夫特就这样在弗拉拉上空随随便便送了命。自从卡思卡特上校自告奋勇要部下在二十四小时内摧毁大桥,整整一个星期过去了,飞行大队连续轰炸到第七天,还是没能炸掉弗拉拉的那座大桥,尽管使用的轰炸瞄准器可以在四万英尺高空把炸弹扔进腌菜桶。克拉夫特来自宾夕法尼亚,是个瘦弱、温和的孩子,只想招人喜欢,然而即使如此谦卑、有失体面的愿望也注定要破灭。他没有招人喜欢,而是死掉了,随着那架只剩一片机翼的飞机快速坠落,在生命最后的宝贵瞬间没有人听到他的声音,他就是那熊熊燃烧的火堆上一块流血的木炭。克拉夫特平平淡淡地生活了一小段时间,然后在第七天,在弗拉拉上空随烈火一起坠落,此时上帝正在安息,而麦克沃特调转了机头,约塞连引导他飞到目标上空进行又一轮轰炸,因为第一轮轰炸时阿费慌了手脚,约塞连也没能扔下炸弹。
“我想我们真的要再飞回去了,是不是?”麦克沃特通过对讲机阴郁地说了一句。
“我想是的。”约塞连说。
“是吗?”麦克沃特问道。
“是。”
“那好吧,”麦克沃特哼唱道,“就这么着吧。”
其他小队的飞机都安全盘旋到远处,他们却重新飞回目标上空,于是下面赫尔曼·戈林师的每一门火炮,这次全都单单对准他们猛烈开火了。
卡思卡特上校富有勇气,从不迟疑地主动请缨,让他的部下去摧毁任何既有的目标。没有什么危险的目标他的大队不能攻击,正如乒乓球台上没有什么险球阿普尔比救不起来。阿普尔比是出色的飞行员,又是眼睛里有苍蝇的超人乒乓球手,从未失过一分。阿普尔比要让对手丢尽脸面,只须发二十一次球就够了。他在乒乓球桌上的高超技艺极负盛名,每场球都必定赢,直到那天晚上奥尔喝杜松子酒和果汁喝得上了头,发出的前五个球全给阿普尔比猛抽了回去,于是掷出球拍,把阿普尔比的前额砸开道口子为止。奥尔一抛出球拍,便纵身一跃上了乒乓球台,再一个助跑跳远从台子的另一端落下去,双脚稳稳地踏在阿普尔比脸上。场面立刻大乱。阿普尔比差不多花了整整一分钟才挣脱奥尔雨点般的拳打脚踢,他摸索着站起身,一手揪住奥尔的衬衣前胸把他提起来,另一条胳膊往后收,要狠狠一拳把他揍死,就在这时,约塞连一步跨上前去,把奥尔从他手下抢走了。这真是阿普尔比充满意外的夜晚,他长得跟约塞连一样大块头、一样强壮,只见他挥动老拳,拼尽全力向约塞连打去,这一拳打得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乐不可支,于是转过身,照准穆达士上校的鼻子也是重重一拳,而这一拳也让德里德尔将军满心欢喜,便叫卡思卡特上校把随军牧师逐出军官俱乐部,又命令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搬进丹尼卡医生的帐篷,这样他就可以得到医生每天二十四小时的照料,保持良好的健康状况,随时准备在德里德尔将军需要的时候再猛打穆达士上校的鼻子。有时候,德里德尔将军带着穆达士上校和护士特地从联队司令部下来,只是想让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狠狠揍他女婿的鼻子。
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倒宁可继续留在跟弗卢姆上尉合住的拖车房里。弗卢姆上尉是中队的新闻发布官,他沉静而心绪不宁,每天晚上总要花大量时间冲洗白天拍摄的照片,准备跟他的宣传材料一同发出去。弗卢姆上尉每天晚上尽可能留在暗房工作,之后在他的行军床上躺下来,交叉着手指,又将兔子脚放在脖子旁(据说这样能够避邪),拼命不让自己睡着。他活在对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的极度恐惧之中。弗卢姆上尉心里总是萦绕着这样的念头,也许哪个晚上趁他熟睡之机,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会悄悄来到他的行军床前,一刀割开他的咽喉。弗卢姆上尉也是因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本人而生出这个念头的。一天晚上,他正在打瞌睡,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确实悄悄来到他的行军床前,用不祥的嘘声威胁道,总有一天晚上当他——弗卢姆上尉——熟睡的时候,他——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将要一刀割开他的咽喉。弗卢姆上尉吓呆了,他的眼睛睁得老大,直愣愣地向上盯着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的眼睛,它们醉醺醺地闪烁着,离他不过几英寸远。
“为什么?”弗卢姆上尉总算嘶哑地问了一句。
“为什么不?”是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的答复。
此后每个晚上,弗卢姆上尉强迫自己尽可能长久地保持警醒。饿鬼乔的噩梦帮了他极大的忙。夜复一夜专注地倾听饿鬼乔疯狂的号叫,弗卢姆上尉越来越恨他,开始希望哪天晚上,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悄悄去到他的行军床前,一刀把他的咽喉割开。其实,弗卢姆上尉大多数晚上睡得像段木头,只是梦见自己醒着。这些醒着躺在那儿做的梦非常真实,结果每天早晨他都是筋疲力尽地从中醒来,而后立刻又睡过去。
自从弗卢姆上尉发生奇异的蜕变以来,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已经颇有点喜欢他了。弗卢姆上尉那天晚上上床时还是个轻松开朗的外向性格者,第二天早上下床时就变成了郁郁寡欢的内向性格者,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骄傲地把这个新弗卢姆上尉视为自己的创造物。他从未有过一刀把弗卢姆上尉的咽喉割开的企图,威胁会这么做,不过是想开个玩笑而已,就像要死于肺炎,要猛揍穆达士上校的鼻子或者要同丹尼卡医生角力一样。每天晚上,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醉醺醺地蹒跚进来,只想马上入睡,可饿鬼乔经常弄得他睡不成。饿鬼乔的梦魇把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折腾得神经过敏,他常常希望有人悄悄溜进饿鬼乔的帐篷,从他脸上拎走赫普尔的猫,再一刀割开他的咽喉,这样中队每一个人,除了弗卢姆上尉,都可以睡一晚好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