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看什么都是重影的士兵(第2/4页)

“疼痛?”沙伊斯科普夫中尉的妻子一把揪住这个词,露出获胜的姿态,“疼痛是个有用的表征。疼痛警告我们身体有了危险。”

“那么是谁创造了危险?”约塞连追问道,他讥刺地笑了,“噢,他给予我们疼痛的时候,可真是慈悲啊!他为什么没有改用一只门铃来通知我们?或者一个神圣的唱诗班也行,或者在每个人额头正中安装一套红蓝霓虹管。任何一个称职的投币唱机制造商都可以做到,他为什么不能?”

“人们额头中间装上红蓝霓虹管四处走动,看上去一定很愚蠢。”

“他们在痛苦中扭曲挣扎或者被吗啡弄得人事不省,看上去就一定很美丽是不是?这是个多么伟大、不朽的糊涂蛋!你先想想他拥有多少机会和能力真正去做件事,然后看看他弄出这么个愚蠢、丑陋的局面,那么他纯粹的无能就简直令人吃惊。显然他从来没有过正式工作。嗯,没有一个有自尊的商人会雇用他这种笨蛋,哪怕去做发货员!”

沙伊斯科普夫中尉的妻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脸色变得苍白,惊慌地向他抛媚眼。“你最好别那样谈论他,亲爱的,”她以带有敌意的责备口气轻声警告他,“他会惩罚你的。”

“难道他惩罚得还不够吗?”约塞连气呼呼地说,“你看,我们决不能就这么放过他。噢,不能,他带给我们这么多不幸,我们当然不能让他逍遥法外。总有一天我会要他偿还的。我知道是哪一天,就是审判日。是的,就是那一天,我会跟他近到可以伸出手去一把抓住那个小乡巴佬的脖子,然后——”

“住口!住口!”沙伊斯科普夫中尉的妻子突然尖叫起来,并用两只纤弱的拳头一起乱打他的脑袋,“你住口!”

约塞连抬起胳膊躲避,而她雌威大发,又死命打了他一阵,随后他果断地抓住她的手腕,轻柔地迫使她坐回床上去。“你到底为什么这么烦躁不安?”他困惑地问她,口气却是深为懊悔加快乐,“我以为你不信上帝。”

“我不信,”她抽泣着,突然放声大哭起来,“但那个我不信的上帝是个好上帝,一个公正、仁慈的上帝。他不是你编派出的那个卑鄙、愚蠢的上帝。”

约塞连笑了,于是松开她的双臂。“让我们之间多一点宗教自由吧,”他恳切地建议道,“你不信你想信的上帝,而我不愿信我想信的上帝。一言为定?”

那就是他记忆中过得最荒唐的感恩节,而他的思绪又满怀希望地回到了前一年在医院度过的十四天平静的隔离日子,然而就连那段田园生活也最终以悲剧结尾:隔离期满时他的健康状况仍然良好,于是他们再次告诉他,他必须出院上战场去。听到这个坏消息,约塞连坐在床上叫喊道:

“我看什么都是双的!”

病房里又是一片混乱。专家们从四面八方跑来,把他围在中间仔细检查。他们围得那么紧,他都能感觉到他们各人鼻孔里的潮湿气息挺不舒服地喷到他身体的不同部位。他们用细微的光线窥探他的眼睛和耳朵,用橡皮槌和振动叉敲打他的腿脚,从他的静脉里抽取血液,随手拿起手边的东西,举到他视野周边让他看。

这队医生的负责人是个尊贵又非常细致的绅士,他在约塞连正前方举起一根手指,问道:“你看到几根手指?”

“两根。”约塞连说。

“现在你看到几根手指?”医生举起两根手指,问道。

“两根。”约塞连说。

“那么现在几根?”医生一根手指也没举,问道。

“两根。”约塞连说。

那医生满脸堆笑。“啊,他没错,”他喜悦地宣布道,“他确实看什么都是重影。”

他们用担架车把约塞连推走,送到另外那个看什么都是重影的士兵的房间,并把病房里其他所有人再隔离十四天。

“我看什么都是双的!”他们把约塞连推进病房时,那个看什么都是重影的士兵叫喊道。

“我看什么都是双的!”约塞连也同样高声地朝他喊,还偷偷使了个眼色。

“墙!墙!”那个士兵叫道,“把那两道墙往后推!”

“墙!墙!”约塞连也喊道,“把那两道墙往后推!”

一个医生假装往后推墙。“这样够远了吧?”

那个看什么都是重影的士兵虚弱地点了点头,躺回床上。约塞连也虚弱地点了点头,怀着极大的谦卑和钦佩看着他这位天才的室友。他知道在他面前的是一位大师。这位天才的室友显然是一个值得学习和效仿的人。那天晚上,他的天才室友死掉了,于是约塞连认定自己跟随他已经走得够远了。

“我看什么都是单的了!”他赶快喊道。

一组新的专家带着仪器咚咚咚奔到他的病床边,查看是否属实。

“你看见几根手指?”带队医生举起一根手指,问道。

“一根。”

医生举起两根手指。“现在你看见几根手指?”

“一根。”

医生举起十根手指。“那么现在几根?”

“一根。”

医生惊异地转过脸望着其他医生。“他真的看什么都是单的了!”他惊呼,“我们把他治得好多了。”

“而且还很及时。”一个医生宣告道,他随后与约塞连单独待了一会儿。他是个性情温和的男人,个子很高,外形像鱼雷,棕色胡子好久没有剃过,衬衫口袋里装着一包香烟。他靠在墙上一支接一支漫不经心地抽着。“几个亲戚来这儿看你了。噢,别担心,”他笑着补充说,“不是你的亲戚,是死掉的那个家伙的母亲、父亲和兄弟。他们一路从纽约赶过来看望一个快死的士兵,而你就是我们手头最现成的一个。”

“你在说什么?”约塞连怀疑地问道,“我可不是快要死的人。”

“你当然在死去。我们都在死去。你以为你到底在往哪里去?”

“他们不是来看我的,”约塞连反驳说,“他们来看望他们的儿子。”

“他们只好有什么看什么了。对我们来说,反正都是快死的小伙子,好歹都一样。在一个科学家眼里,所有快死的小伙子都是平等的。我给你提个建议,你让他们进来察看你几分钟,我就不把你一直撒谎说肝有毛病的事说出去。”

约塞连避开他更远。“你知道那事?”

“我当然知道。我们可不是吃素的。”那医生和蔼地轻声一笑,又点上一支烟,“你一有机会就老是捏那些护士的奶头,怎么能让人相信你的肝有毛病呢?如果你想让别人相信你有肝病,就得戒色才行。”

“就为了活命,这个代价付得也太大了。你既然知道我在作假,为什么不告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