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雪消融(第2/6页)
就从那时起,兼太郎在泽次家的处境也艰难起来,一开始,泽次曾说得很漂亮:“要是被人说老爷倒霉你就背叛,那我也就没有脸面再见昔日的朋友。过去受您的照顾,从今以后我要报答您。”可是,一两年间,她不知不觉地公开住进了酒馆接客,还出远门到箱根去。兼太郎一直忍受着。原本属于自己的女人也把他当做一个累赘来对待,因此,他终于在前年秋天沮丧地离开了阿泽家。也许是觉得他太可怜了吧,泽次把当时卖妾宅所得的三千圆交给了兼太郎。以后兼太郎到处借房栖身,最后搬到现在筑地二丁目剧场接待员家的二楼。他从泽次手里拿到的三千圆早在米屋町居住时就花去了大半,又经过这一年的吃住,实在是所剩无几了。
雪停了。虽说今天是人们可晒晒太阳的大好晴天,但是因为不是星期天,男子澡堂里只有一位插花师傅模样的白髯老人正在宽衣解带。账台上常常见到的老妇人和小姑娘都不在,一堆木筹子的一侧散落着一些零钱,大概是这位老人所付的洗澡钱吧。兼太郎也丢下洗澡钱,正要脱鞋,只见一个女人哗啦啦地拉开女子部的大门走了进来。
她身穿一件像是彩线大白点花丝绸布做的外褂,无论是打扮还是那下颏突出、脸型偏短的长相,都没有什么引人注目之处。不过,她那十七八岁的妙龄和这一带不常见的分开梳结的女演员发髻,使兼太郎不由定睛看了看她的容貌。那姑娘也隔着账台见到了兼太郎,于是,她很奇怪地拿着洗澡钱站在脱鞋处不动了,过了一会儿才艰难地吸了口气。
“哟,是爸爸呀。好久不见了!”说完,便再也说不出其他话来。
“阿照,长得我认不出来了。”
兼太郎庆幸这会儿没其他人,他走近账台伸过头去。
“爸爸什么时候搬的家?”
“去年的这个时候。”
“那么,现在不住柳桥了?”
“阿照,你现在住在哪儿?在御徒町的外公家吗?”
阿照忽然犹豫起来:“今天我从那个——我是到朋友家来玩的。”
“真没想到会在这儿遇到你。阿照,我就住在附近,洗完澡去坐一下,爸爸就住在那个木炭店和自行车店拐角处的第三家,那家姓木村。是拐弯后靠右边的第三家,行吗?”
这时,澡堂门又打开了,进来两个穿西服拖木屐的男人,好像是出租汽车店的司机,他俩吹着口哨,曲调是流行歌曲。兼太郎只是“行吗,行吗”地征询着,很不情愿地脱掉木屐走进澡堂。阿照迫不得已地点了点头,马上消失在男子部这边望不见的澡堂深处。
正在饭厅的长火盆上做家常菜的女房东看到洗澡回来的兼太郎便隔着门说:
“田岛先生,要吃饭的话我再给您蒸。这儿有煮烂的饭,如不嫌弃就请用,您看如何?”
“这么多的酱汤!”兼太郎拉开房门,站着说,“夫人,有件事叫人不可思议,就像言情故事中所描写的事一样。我遇到了寄养在老婆娘家的女儿,偶然在澡堂女子部看到的。”
“哎,这可真……”
“当时我老婆才三十出头,正年轻哪,她并不愿和儿女们分手,可是,对我好像很厌恶,终于跟别人走了,丢下了女儿和儿子。算起来,我女儿该有十八岁了。”
“她就住在这一带吗?您让她搬来这儿住吧。”
“洗完澡有些冷,我去穿件衣服来。夫人,我女儿会上这儿来的,我不想让她觉得我穿得很邋遢。”
兼太郎上了楼,换好衣服等待阿照到来。午饭吃完了,可是,下面没有一点开门的动静。兼太郎拉开窗坐下,口里衔着敷岛牌香烟,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小巷到大街的那段路,连火都忘了点上。路上并没有女儿的身影。看来阿照毕竟对自己没有什么好感哪,她有理由认为自己是个无情无义的父亲,拒绝来见面也是理所当然的。他用手背擦去鼻涕,缩进脑袋关上了窗。不知哪家的时钟敲了两下,西斜的日光已照不进小巷,因此,二楼上一下子变得阴暗了。兼太郎在窗槛上坐了很久,感到浑身发冷,于是拨了拨火盆里的炭火,又去后面的晒台上取煤球。这时,他嗅到一股烧鸡的香味。听说隔壁家住着一位在木挽町性病医院工作的助理医生,他于去年年末娶了一位护士当妻子,这家人总是从二楼把尘埃毫无顾忌地扫到房东家门口,所以房东太太不时诅咒说:“这种乡下人,真是不可救药!”兼太郎抓起被积雪濡湿的煤球,把独身生活的自己与医生作了比较,不禁羡慕起这位新婚后能快乐地度过今天半天固定假日的医生来,他不由自主地隔着晒台静听了一阵隔壁人家传来的说话声。这时,晒台下厨房门口有个男人的说话声传进他的耳中。
“夫人,不在家吗?夫人。”从两个晒台之间看去,只见一个四十来岁、脸上长着浅浅麻子的男人,穿一条藏青色的细筒裤,进口细条纹机织棉布衣的衣襟向上掖着,上身还穿着一件短风衣,没戴帽子。
“伊三郎,路很不好走吧。来,进屋吧。”女房东打开取水处的厨房门,把手搭在那男人的肩上小声说:
“今天二楼的那位在家。”
“是吗?是那个房客老爷子?那我下次再来吧。”
“哎,没关系。来吧,伊三郎。冷吧。”
男人进屋后,女房东敏捷地把他的木屐藏好,紧紧地闭上了屋门。这个名叫伊三郎的人是新富见艺伎管理所的人,专管艺伎使用的三弦等乐器,看来,他是女房东在酒馆当女招待那阵结识的相好。去年的这段时间兼太郎每天闲待在二楼没事,因此,对他俩的交往一清二楚。那时,两人常常注意回避二楼的兼太郎,出门时还一前一后分开走呢。
兼太郎往被炉里加了些炭想再睡它一觉,可是,今天直到将近正午才醒,睡眠充足,所以,现在眼皮不可能再合得上。于是,他披上那件陈旧的和服外套,决定外出走走。其实,他本来并没有什么需要去的地方,只是想起以前散心时常去的八丁堀的书场,便去那儿消磨掉了一点时间,然后到地藏桥的面拖鱼虾店去喝了一杯酒,再沿着新富町的内河岸往家走。这时,冬季傍晚的天色全暗了,积雪融化后的泥泞道路又被寒风刮得结了冰。
打开屋门,看见女房东背朝外独自一人在厨房间淘米,她故弄玄虚,打开屋内所有的房门,放着长火盆、柜子和保佑吉祥的敬神架的八铺席房间以及厕所间,站在厨房门口便能一目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