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5/10页)
“我可跟你不同,我一直希望有这么个机会。说实在的,我一直梦想去参加这个军官培训。难道不可以吗?我比你小几岁,也读过高中,还立过战功。我严于律己,恪尽职守,从不违纪,这你都是知道的。我努力完成任务,从不跟上级讨价还价,不喝酒,不抽烟,不打牌,也不搞女人,连粗话都不讲,可到头来全是一场空。说实在的,我不忌妒你,我只是有点难过。我真的好想活下去,我从来都没有好好活过。如果可以去北方生活一个星期,我愿意随时放弃一切。”
“要是这样的话,我跟人事处去说换人。”阿坚嘲讽道,“别在这里叫苦连天了,回营房躺着去吧!”
“不,阿坚,你别这么说好吗?我是在跟你讲真话,没有其他的意思,我要自救,只是这么想罢了。我不怕死,但是无止境的杀戮让我觉得自己早就一点一点地走向死亡了。最近,每天夜晚我都梦见自己死了,我的灵魂从躯体上游离出去,变成吸血鬼,到处去吸人血。你还记得1972年的波莱古那一战吗?还记得那里遍地尸体的情形吗?鲜血从肚子里、从大腿上流出来……我告诫自己不要用刀和刺刀杀人,但是手已经习惯了。想想我小时候,我还差点考进那里的一所学校呢。”
阿坚狐疑地看着阿乾。在部队里,偶尔也会碰到几个像他这样思想反叛的。他们思绪混乱,说话颠三倒四,残酷的战争严重摧残了他们的身心。但奇怪的是,一起并肩战斗这么多年,阿坚从未发现阿乾竟然是一个富有哲理的人,之前总觉得他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特别适应战壕里地狱般的生活。
“既然来到B-3前线了,还老大呼小叫干吗?!你太容易伤感流泪,这实在不像话呀,阿乾。你如果总是这个样子,肯定是要离开侦察排的。”
“我常扪心自问,”阿乾继续倾吐苦水,“我到这里来到底是为了什么?!老母亲在家无依无靠,日夜因为思念儿子而伤心哭泣……入伍的时候,我们村被洪水淹没了,我费了好大劲才把我妈扶上河堤。我妈一直求我想办法逃跑,不要让征兵的人找到我。可是,怎么可能逃走啊!我哥已经上战场了,按道理我可以像独子那样免于当兵的,可是我们乡里不肯。多少混账白痴在从容地享受战争的好处,却狠心让农家子弟抛弃风餐露宿的老母亲到战场上送死。所以,阿坚啊,你说说看……”说到这里,阿乾哇地哭出声来,他把脸深深地埋在膝盖上,肩膀不断地抽搐着,瘦削的背部早就湿透了。
阿坚收起鱼竿,站起来,皱着眉头看了看阿乾,说:“我看你是受敌军传单的毒害太深了吧。你这倒霉的家伙,要是有人把你讲的这些汇报给上级,你就完蛋了。莫非你这家伙是想开溜?”
阿乾没抬头,只是低声嘟囔,那声音几乎要被雨声和河水声吞没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怎么办呢?我真的打算逃跑……你是好人,你理解我,我找你只是想通过你跟兄弟们说几句告别的话。”
“你疯了吧,阿乾!第一,你没资格这么做;第二,你是不可能逃脱的!你会被抓回来,然后等着你的是军事审判,你会吃枪子儿的,那样更倒霉。听我说,你先静下心来,我会守口如瓶,绝不告诉任何人。”
“我已经把背包藏到林子里了。”
“我不会让你走的。回营房去,尽量再撑一些日子吧,这场战争迟早是要结束的。”
“不,我要逃。不管这战争是赢还是输,是早打完还是晚打完,都与我无关,对我来说毫无意义。你就让我走吧!”阿乾叫起来,“我的生命在一点点地消失,但是不管怎么样,我要再看我妈一眼,再看我的村子一眼……你不会阻拦我的,是不是?你怎么可以阻拦我呢?”
“你一定要听我的,阿乾!你这么逃走等于自杀,而且要蒙受耻辱。”
“自杀?说真的,我已经杀了太多人了,现在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也没什么下不了手的。至于耻辱什么的,我从来没有想过。”阿乾慢慢地站起来,站到阿坚面前,直直地盯着阿坚看,“自从我当兵参战以来,这么久了,说实在的,我从没感到这个游戏有什么荣耀的。但是因为心里还残存着希望,所以我还一直忍受着。回到老家更可怕,我知道的,不会有人让我活下去的。但是,最近几个晚上我都梦见我妈在叫我。也许是我哥已经死了,我妈伤心生病卧床了。我不能再拖下去了,因为这次军官培训选的是你……我一定要回老家。只希望看在同为一个团的战友分儿上,你能理解我,体谅我。如果你们几个侦察排的战友不追我,不会有任何人能把我抓回来。尤其是你,阿坚,你让我走,我才能走得了……我对不住弟兄们了……我的老家你是知道的,河南省(越南一个省份)平陆县……以后说不定有机会……”
夜色中,阿乾伸出冰冷而瘦弱的手紧紧握住阿坚的手腕。过了好久,阿坚轻轻拨开阿乾,转身一声不吭地走了,留下阿乾一个人站在河边。快回到营房的时候,阿坚好像乍然醒悟过来,停住脚,抛下鱼竿转身往回跑。
“阿乾,阿乾啊!”阿坚一边大声地呼喊,一边仔细倾听是否有人回答。后来他大声吼叫起来:“阿乾,阿乾啊,你等等我啊!”
可是回应他的只有溪水的低吟。
夜色中,雨下得越来越大。由于能见度低,空气压抑得令人窒息。阿坚忍不住号啕大哭。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可是泪水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
那一阵子,全团都弥漫着一种开小差的氛围,逃跑的风气在不少连队都很盛行,无法遏制,抓也抓不完。但是上头专门指示抓捕阿乾,因为担心他逃到敌方去会泄露全团的行军秘密。
经过多日翻山越岭的地毯式搜索,营里的士兵在陶窝找到了阿乾。他并没有走多远,那里距离侦察排的营房不过就是步行两个小时的路程而已,离他的老家平陆县十万八千里呢……
9月底,也就是整个营打算撤离招魂林的时候,大伙儿纷纷收到了家信,那是整个雨季期间收到的第一批家信。而侦察排仅有一封,是阿乾的母亲寄来的。信中写道:
儿子啊,收到你的信,整个鹅村的人都跟我一样感到幸运,妈妈我赶紧回信给你,希望军队邮递员能快快地递送到我儿手中,让你明白若不是收到你的信,妈妈早就死了。儿啊,自从收到你哥哥的死讯,村里给他开了追悼会,办了效忠祖国的证书之后,我的宝贝儿子啊,妈妈日夜都在稻田里耕种,日夜祈求佛祖,祈求列祖列宗,求你死去的爸爸和哥哥保佑你跟你的战友在战火中一切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