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11/11页)

他的手写酸了,开始颤抖,心像被撕裂了,肺在烟雾中要窒息,口干舌燥,说不出话,但他依旧埋头写着。他身旁回响着叫喊声和痛苦的呻吟声,耳边是接连不断的炮弹声和直升机投下的炸弹声。他笔下的人物相继倒下,当他写到为大部队撤退留守断后的主角死去,并像一块破抹布一样被搭在防御工事的边上时,河内的春风已经吹到了他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

阿坚精疲力竭,又觉得天旋地转一般难受。

他走出房间,拖着步子晃晃悠悠地走在人行道上,像一个流浪的孤魂在太阳下行走。夜晚,炽热的感觉已经渐渐消退,但他的心好像再也无法平静了。那感觉好像是受伤失血过多,昏迷之后,刚刚在战场上醒来一样。

他眼前的世界完全变了,几乎就在这一夜之间,那奇幻的、飞速的却又漫长的一夜。而现在,他心中铭记着的,自孩提时代就十分熟悉的清雅的阮攸路、安静的禅光湖,已经不再是从前的样子。他也认不出自己的灵魂了。早晨的天空和从东北方飘来的白云明亮得就像染上了特别的颜色。灰色的屋脊在阳光下闪耀得像刚从水中捞出来一样。那一整个星期天,阿坚就像一个傻子似的在街上晃荡。悲喜交加的心情就像黎明掺杂了黄昏,映照着他的思绪。这些年来心中的焦虑、痛楚和辛酸悲苦,已经变得寻常、平淡。

“这些生活,”阿坚想,“它们对我已经没有意义了。”他相信,自己已经复活,但不是活在当下,而是退回到过去的生活里。每天都在回溯,在一幕幕回放中不断复活。他好像已经找到了自己的新生活,那正是过去的生活,是在战争的悲苦中逝去的年少时光。

傍晚,他来到公园,沿着两旁种满花草的碎石路走着。穿过水潭边的树丛,他在年轻人谈情说爱的地方发现了一张空着的石椅,便在那儿坐了整整一个小时,倾听风掠过湖面的声音。

他感到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孤寂和忧愁,以至于完全体会不到冷风在吹。眼前水天迷蒙,那些生与死、幸福与哀伤、回忆与梦想也好像都变得遥不可及。

早春浓郁的香气随着湖波荡漾开来,阿坚还沉浸在他的精神世界里,仿佛这与他无关。他的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一些神秘的东西,那是某一段生活、某处风景、某个画面或某个人的样子,当然,都是很久以前的。紧接着,另一段生活、另一些往事又悄然浮现在眼前,与前面的思绪叠加在一起。

他忆起那个旱季的正午,阳光那么温暖,稀疏的树林里鲜花怒放。又忆起雨季的时候,他们不得不跋涉到沙泰河边的丛林挖竹笋和野菜的情形。还有河边、芦苇荡里以及荒芜的农舍里,曾经带给他们许多安慰的几个不知名的女子。早春的下午,尽管阳光普照,却还略显冷寂。往事在他的心中堆积如山,一切是那么遥远、那么宁静,却又那么热烈、那么深刻。他就那样静静地坐着,任由无边的记忆带他飞向那永恒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