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5/5页)

后来在晚上难以成眠的时刻,他想到他本来可以在一两分钟后便邀请查德到大厅里去。他不但没有提出这样的建议,而且根本没有想到。他不肯离开包厢,就像一个不愿意错过一分钟观剧时间的小学生,尽管他当时一点儿也没有留意台上的表演。在大幕落下之后,他压根儿说不出刚才演了些什么。他也因此在当时并没有承认耐心的查德由于他的尴尬而益发变得谦恭有礼。难道他当时十分愚蠢,竟然全然不知道这个年轻人在容忍什么吗?这个年轻人为人谦逊厚道,他至少知道该在什么时候充分利用他的机会,一个人总应该知道自己应量力而行。如果我们企图写下我们的朋友在不眠之夜所想到的一切,那么我们就会把笔写秃。不过我们可用一两件事来证明他的记忆是如何清晰。他记得两件荒唐事,如果他当时失去理智,那么主要与这两件事有关。他这一辈子从未看见一个年轻人会在晚上十点钟走进包厢。假如有人事前问起他,那么他也难以说出这样做的种种不同方法。尽管如此,有一点他十分清楚,即是说查德自有其妙法,完全可以想象,这表明他精于此道,也是他学习的结果。

已经产生的结果甚为丰富。他自然而然地当场教导韦马希,使他明白即使处理这样一件小事,也有种种不同的方法。他还对他讲了其他类似的事情。他只是摇了一两下头,他的老朋友就觉察到他最大的变化是浓黑的头发里已夹杂着绺绺灰白,这对他那个年龄段的人来说是不同寻常的。奇妙的是,这个新特点对他倒很适合,不仅使他的仪态显得更沉稳,而且使他变得更文雅,这大大地弥补了以前的不足。斯特瑞塞觉得自己必须承认,要想根据目前的情况,确切地指出过去缺少什么,实在是不容易的事。例如,一位诚实的批评家在过去可能会认为,儿子像妈妈要好一些,可是他现在压根儿就不会这样想。这种想法实际上毫无根据,儿子实际上也并不像他的妈妈。在面容和风度这两个方面,查德比其他任何年轻人更不像他那位在新英格兰的妈妈。这一点固然显而易见,可是斯特瑞塞仍然陷入那种他经常感到的心理混乱之中,这个时候他实际上失去了判断力。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一再感到应该迅速地与乌勒特联系,而且只有电报才称得上迅速,然而实际上这只是他力图避免错误,把事情安排妥当的结果。在需要的时候,没有人能做出更好的解释,也没有人能像他这样凭良心记叙或报告。每当解释的阴云聚集在一起时,他就感到心情沉重紧张,其原因就在于良心的负担。他的最高天赋就是使他生命的天空中没有解释的阴云,不管他对思想的明晰性有无任何高见,他认为对其他人解释清楚任何事情实际上是办不到的事。这样做是徒劳无益的,而且总的说来是在浪费生命。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要么建立在彼此完全理解的基础上,要么形成于他们不在乎这种理解的时候,而且后者比前者好。假如他们彼此不理解,而且又挺在乎这个事实,那么他们从此刻起就会活得很累。而这种累人的生活方式却可以使人得以解脱,并使地上不生幻象的野草。这种幻象的野草生长得极其迅速,只有大西洋的海底电缆可以同它赛跑。这电缆每天向他证明哪些东西不是乌勒特所主张的,他在此刻不能完全肯定,是否由于意识到明天(或者毋宁说当晚)的危机,因而应该决定发一个简讯。“终于见到了他,可是我的天呀!”诸如此类的权宜之计似乎唾手可得,它近在咫尺,似乎使他们有所准备,但是准备干什么?假如他想把它说得简明扼要,他可以在电报纸上写上四个字:“很老 —— 灰发。”在他们沉默的半个小时之内,他一再回忆起查德外貌的这一特点,仿佛他没有能够表达的都包含在其中。他充其量能说的只是:“如果他想使我感到年轻……”然而这句话所表达的意思已经足够,也即是说,假如斯特瑞塞感到年轻,那是因为查德感到年老之故。一位岁数很大而且头发灰白的罪人并非这阴谋的一部分。

戏演完之后,他俩走进歌剧院街的一家咖啡馆,关于查德生活中那段欢乐时光的话题,也只是在此时才被迅速提起。戈斯特利小姐不失时机地做了圆满的安排,她十分清楚他俩需要什么 —— 马上走到某个地方去谈话。斯特瑞塞甚至感到她知道他要说些什么。然而她却并没有声称她知道这些事情,她声称知道的是另外一件事,即韦马希希望能单独护送她回家。在灯光通明的房间里,查德很随便地挑了一张桌子,并和斯特瑞塞面对面坐下。斯特瑞塞此时觉得她在听他俩谈话。她仿佛在一英里之外,坐在他熟悉的小公寓房内,正在全神贯注地听他讲。他还发现自己很喜欢这个想法。出于同样的理由,他也希望纽瑟姆夫人能够听到他的谈话。他认为此刻最重要的事情是不要再耽误一个小时,甚至一分一秒也不能耽误,而且应该勇猛奋进。他预料到巴黎的那一套生活方式会使这孩子发生变化,因此自己得当机立断,不失时机,甚至发动夜袭。根据戈斯特利小姐提供的情况,他充分认识到查德的机敏,因此更不敢稍有懈怠,假如别人把他当成乳臭未干的小子来对待,他在受到如此对待之前,至少必须打击对方一下。他的双臂在出拳之后可能会被缚住,但是留在记录上的岁数应当是五十岁。在离开剧院之前,他已开始认识到这一点的重要性。这使他感到十分不安,促使他抓紧时机。他甚至在步行途中就已感到迫不及待,几乎要有失礼貌地在街上就提出这个问题。正如他后来指责自己的那样,他发现自己正匆匆往前赶,仿佛失去这个机会后就不可能再有。直到后来他坐在紫色的沙发椅上,面对着按惯例放在桌上的啤酒杯,说出那些话之后,他方才觉得他不会失去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