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5/6页)
“是说索尔费里诺的孙子吗?”军医德曼特问道。
人们真不敢相信他居然这么熟悉军队的历史。
“他什么都知道,我们的大夫!”上校大声说,“他是个书呆子!”
他平生第一次对“书呆子”这个可疑的词产生了好感,于是用一种十分亲昵的语气重复一遍说:“一个书呆子!”这种语气以往只会用来说:“一个重骑兵!”
大家又坐下了,聚会继续正常进行。
“您的祖父,”军医开始说,“是全军最传奇的人物之一,您见过他吗?”
“我没见过他本人。”卡尔·约瑟夫回答,“他的画像挂在我父亲的书房里,我小时候经常看,他的仆人亚克斯还在我们家。”
“什么样的画像?”军医问道。
“是我父亲年轻时的一个朋友画的!”卡尔·约瑟夫说,“一幅奇特的画像,挂在很高的地方。我小时候要爬到一张椅子上才能看得清。”
短暂的沉默之后,大夫说:“我祖父是卖酒的,在加利西亚经营一家小酒馆。加利西亚,你去过那地方吗?”德曼特大夫是一个犹太人。犹太军医常常是大家取笑的对象。军校里曾经也有两个犹太人,他们都转到步兵团了。
“去蕾西嬷嬷那儿,去蕾西嬷嬷那儿!”突然有人叫喊道。
大家也跟着喊道:“去蕾西嬷嬷那儿!我们都去蕾西嬷嬷那儿!”
“去蕾西嬷嬷那儿!”
没有什么比这呼声更使卡尔·约瑟夫感到惊恐。几个星期以来,他十分恐惧地等待着这个呼声。上次去蕾西·霍瓦特嬷嬷妓院所看到的情景还记忆犹新:掺有樟脑和果汁汽水的香槟,软绵绵、胖乎乎面团似的姑娘,刺目的红色墙纸和令人发狂的黄色墙纸,走廊里混合着猫、老鼠和百合花的气味,之后持续了整整十二个小时的胃灼痛。那时他入伍还不到一个星期,也是他第一次去妓院。
“爱情演习!”泰特格尔说。他是带头人。作为一个长期负责后勤管理的军官来说,这也属于他的职责范围。他脸色苍白,面容枯槁,手挽佩剑,迈着碎步,伴着轻轻的马刺声,在妓院的大厅从一张桌子边晃到另一张桌子边,看上去像一个令人扫兴的幽灵在地狱里游荡。金德曼只要闻到裸体女人的气味就会晕倒,女人使他恶心。少校普罗哈斯卡站在盥洗室里,尽量把他那又短又粗的手指塞进金德曼的口腔。蕾西·霍瓦特嬷嬷的身影出现在大厅的各个角落,丝质裙子窸窣作响。她那黑黑的大眼珠在宽大的牛奶似的脸庞上毫无方向、毫无目的地转来转去,像钢琴上大琴键一样的假牙在阔嘴巴里闪闪发光。特劳特曼斯多夫坐在一个角落里,用他那绿色瞳孔中狡黠的目光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他终于站起身,将一只手伸进霍瓦特嬷嬷的胸脯,顷刻他的手好像一只白老鼠掉进了一个白色的山谷。钢琴演奏员波拉克,一位音乐的奴隶,正佝偻着后背,坐在深灰色的钢琴旁边弹奏着,硬撅撅的袖口随按键的两只手移来移去,发出啪嗒啪嗒的金属片的响声,就像一对沙哑的钹在为琴声伴奏。
到蕾西嬷嬷那里去吧!大家朝蕾西嬷嬷那里走去。
上校到了楼下转过身来,说:“祝你们愉快,诸位!”
寂静的大街上响起了二十个人的声音:“向您致敬,上校先生!”
四十只马刺叮叮当当响成一片。团部军医马克斯·德曼特怯生生地也想走。
“你非去不可吗?”他轻声细语地问特罗塔。
“去看看吧!”卡尔·约瑟夫悄悄地说。
军医一言不发地跟在他们后面走。军官们乱哄哄地走在洒满月光的大街上,寂静的小城里回响着马刺声。他们俩走在最后,谁也不说话。他俩游离于全团之外,而他们相识还不到半小时。
突然,卡尔·约瑟夫没头没脑说了句:“我爱过一个叫凯塔琳娜的女人。她死了!”
军医停了下来,整个身子都转向了少尉。“您还会爱上别的女人的!”他说。
他们继续走着。
远处的火车站传来夜班车的汽笛声。军医说:“我想离开这里,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这时他们来到了蕾西嬷嬷的挂着蓝色灯笼的妓院门前。骑兵上尉泰特格尔前去敲门。有人开了门,里面立刻奏起了钢琴版《拉德茨基进行曲》。军官们迈步走进客厅。
“解散!”泰特格尔命令道。
赤身裸体的姑娘们挤挤攘攘地朝他们奔来,就像一群白净的母鸡。
“愿上帝保佑你们!”普罗哈斯卡说。
这次特劳特曼斯多夫动作迅速,还没坐下来就已经把手伸到蕾西·霍瓦特嬷嬷的胸脯里。尽管霍瓦特嬷嬷要去照料厨房、酒窖的事情,还要安排侍者的工作,但特劳特曼斯多夫还不想放她走。看得出来,中尉的亲昵使她很难受,但好客的盛情不允许她做出任何反抗,只得听任他的摆布。金德曼少尉脸色苍白,比姑娘们肩上的香粉还要白。
普罗哈斯卡少校要了苏打水。熟悉他的人都清楚,他今晚肯定会喝得酩酊大醉,在此之前他会多喝水来清洗肠胃,就像欢迎来客必须先清扫街道一样。“大夫来了吗?”他大声喊道。
“他必须在病源地研究疾病!”苍白、消瘦的骑兵上尉泰特格尔摆出一副认真严肃的科学态度说。
候补军官贝伦斯泰因的单边眼镜此刻聚焦到了一个白净的金发姑娘的眼睛上。他坐在那里,眯缝着一对小黑眼睛,两只毛茸茸的棕色大手就像奇怪的动物似的在那个姑娘身上乱摸。大家很快找到了各自的位子。
在一张红色沙发上,军医德曼特和卡尔·约瑟夫之间坐着两个姑娘,身子直挺挺的,双膝弯曲。两个男人似乎对她们很失望,这使她们感到吃惊。香槟酒送上来了,是身穿黑色塔夫绸衣服的女管家端上来的。女管家表情严肃,举止端庄。
霍瓦特嬷嬷果断地把中尉特劳特曼斯多夫的双手从衣服里拖出来,把它们放回到他的黑色裤子上,就像在归还一件借来的物品。她站起身来,显得高大而威严。她关掉了枝状吊灯,只有壁龛里的小灯还亮着。
在昏暗的粉红色灯光里,只看见扑了香粉的白色肉体,闪闪发光的金星,银光习习的佩剑。人们一对接一对地消失了。早已喝完白兰地的普罗哈斯卡走到军医面前说:“你们不需要她们,我带她们走!”他拉起两个女人,夹在她们中间踉踉跄跄地朝楼梯走去。
顷刻之间,大厅里只剩他们两个人了,卡尔·约瑟夫和军医。钢琴演奏员波拉克坐在他们对面的角落里,轻轻地抚摸着琴键,优雅的华尔兹舞曲缓缓地、袅袅地在大厅里回响。壁炉上的钟嘀嗒嘀嗒地响。此外,大厅里再无其他声息,宁静而舒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