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2/4页)
在军校学习时他常常玩这些游戏。熟悉的图景立即浮现在眼前,尤其是祖父那深邃的目光,最为突兀。斯波尔耶附近可能没有骑兵部队驻扎。这样一来,他就得调到步兵部队去。过去,骑在马上的同伴们无不同情地看着那些徒步行军的步兵。将来他们也会无不同情地看着被调到步兵团的特罗塔。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祖父从前也不过是步兵上尉罢了。迈步在家乡的土地上,就意味着回到了终日务农的祖先身边。他们曾经步履沉重地行走在坚硬的土块上,在肥沃的土地上辛勤地耕耘,喜悦地播下幸福的种子。
不!少尉丝毫不会因为调离这个骑兵团乃至调离整个骑兵部队而感到难过!父亲一定会同意的,步兵教程也许有点麻烦,但还是可以修完的。
辞行的时刻到了。在军官俱乐部里举行了小型的告别聚餐。
一大杯烈酒喝下去,上校作了简单的即席发言。
一瓶红酒喝下去,和伙伴们热诚地握手。他们已经在他的背后窃窃私语。
一瓶香槟酒喝下去;哎,也许—谁知道呢—他们也许会去蕾西嬷嬷的妓院彻夜狂欢。
又是一大杯烈酒灌下去;天啊,但愿这个告别会快点结束!
记得要把勤务兵奥努弗里耶带走,他不想再费劲地去记住一个陌生人的名字。千万别去见父亲,调动过程中一定要设法避免所有令人难堪而棘手的事情。当然,他还有一个极其艰巨的任务要完成,那就是去拜访德曼特大夫的遗孀。
一个什么样的任务啊!特罗塔试图说服自己相信伊娃·德曼特已在丈夫的葬礼之后就回到维也纳她父亲那儿去了。这样想着,他可能会在那栋小屋前站很久很久,门铃会按了又按,却不会有人来开门。那么,他就要去设法打听到她在维也纳的地址,给她写一封简短而热情的信。如果只需要写一封信,那再好不过了。少尉明白,不管怎么说,他还是缺乏这个勇气。如果不是祖父那深邃的目光一直注视着他,那他艰难的一生该是多么可怜啊!索尔费里诺英雄是他力量的源泉。此时,他不得不一再地思念祖父,以此来给自己增添力量和勇气。
少尉终于迈着缓慢的步伐行走在那条艰难的路上。
现在是下午三点整。小商店的老板们站在店门外,挨着冻,可怜兮兮地等着寥寥无几的顾客;手工作坊里传来熟悉的嘈杂声:铁匠铺里铁锤敲击的回音铿锵;白铁匠人的敲击咣当作响,宛如雷鸣般震耳欲聋;地下室里,鞋匠敲得叮叮响,轻快而清脆;木匠的锯子拉得呼呼响……
少尉熟悉手工作坊里的各种面孔和声音。他每天都要骑马从这里走两趟。坐在马鞍上他可以看到那些浅蓝色的旧招牌,挂得还没有他的头高。他每天都能看到这些店铺二楼室内的景象:床、煮咖啡的壶、穿着衬衫的男人、头发蓬乱的女人、窗台上的花盆、挂在饰花栅栏后面的腌菜和干果。
此刻,少尉已经来到德曼特大夫的房屋前。大门嘎吱嘎吱地响,少尉走了进去。勤务兵开了前门。少尉等着,德曼特太太出来了。他的身体微微颤抖。他回想起那次在斯拉曼卫队长家吊唁的情景:卫队长那只笨拙、潮湿、冰冷而又无力的手,那个黑乎乎的走廊和粉红色的小客厅,杯口上残留的草莓汁的余味。
这么说她没有去维也纳,少尉看到德曼特太太时,不禁这样想道。她身着黑色丧服,这使他陡然一惊,仿佛到现在他才意识到德曼特太太是团部军医的遗孀。他即将走进的房间好像也并非他朋友活着时他曾待过的房间。墙上挂着镶着黑框的巨幅死者遗像。它好像不停地在移动,越移越远,就像军官俱乐部挂着的皇帝肖像一样,好似它不是近在眼前,触手可及,而是隔着一个窗户,模糊而神秘。
“谢谢您来看我!”德曼特太太说。
“我是来辞行的。”特罗塔回答道。
德曼特太太抬起苍白的面庞,少尉看着她那双美丽、明亮的灰色大眼睛。它们正好盯着他的脸,目光如冰光洁。德曼特太太的这对明眸照亮了冬日午后昏暗的房间。少尉的目光怯生生地移到她那狭长而白嫩的前额上,又移到墙上,移到远处死者的肖像上。这种问候拖得时间太长了,德曼特太太该请他坐下了。但她什么也没说。他觉得夜色正从窗户里慢慢地钻进来,他愚笨地臆想这个房间再也不会点亮一盏灯。少尉茫然无措,找不出一句恰当的话语。他听见德曼特太太轻轻的呼吸声。
“我们老是站着,”她终于开口说话了,“我们坐吧!”
他们在桌旁面对面地坐下。卡尔·约瑟夫的位置和过去在斯拉曼太太家一样,背对着门。他的感觉也和那时一样,那道门是一种不祥之兆,它毫无理由地一会儿悄无声息地开,一会儿又悄无声息地关。
夜色越来越浓,伊娃·德曼特太太的黑衣服已经渐渐地融合在浓浓夜色中。此刻,她全然被暮色包裹起来了,只露出一张洁白的脸庞在孤零零地晃来晃去。对面墙上死者的遗像已经被黑暗吞噬,完全看不见了。
“我丈夫……”德曼特太太在黑暗中说道。
少尉能看见她那闪闪发亮的牙齿,比她的脸庞还要白。渐渐地,他又能看清她那明亮的双眸。
“您是他唯一的朋友!他经常这样说!他多次谈起您!您要是知道这一点就好了!他就那样死了,这简直难以理解,而且—”她压低声音,“是我的错!”
“是我的错!”少尉说。他的声音很大,很硬,又很生疏,这一点连他自己都听出来了。它并不能安慰德曼特太太。“是我的错!”他重复了一遍,“我本该十分小心地陪你回家,不该从军官俱乐部门前经过。”
德曼特太太开始抽泣起来,少尉看到她苍白的脸庞更深地埋在桌子上,好似一大朵椭圆形的白花在慢慢地下坠凋谢。突然间,左右两边出现了两只白嫩的手,将正在下沉的脸庞托在两个手掌上。一分钟,又一分钟,也不知过了多少分钟,除了德曼特太太的抽泣声以外,什么声响也没有。对少尉来说,它是一个永恒,是一种无法忘却的永恒。站起身,不理她,让她去哭,自己离开这里就是了,他这么想着。他果真站了起来。
就在这一瞬间,她的两只手迅速地落到桌子上。她用一种平静的声音问:“您要到哪里去?”这个声音听上去不同于她的抽泣声,好似从另一个喉咙发出来的。
“开灯吧!”特罗塔说。
她站起来,绕过桌子擦着他的身子走过去。他闻到了一股诱人的香水味。她走过去了,这香味也飘然而去。灯光很刺眼,特罗塔强迫自己直视那盏灯,德曼特太太举起一只手,遮住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