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3/4页)

“知道了,知道了!已经是下士了?我那个时候,”皇帝说,口气有点儿像个老前辈,“从来没有那么快!不过,您看起来的确是个很出色的士兵。您愿意一直留在部队吗?”

理发师哈滕斯坦有老婆有孩子,在奥洛莫乌茨还有一个生意不错的店铺。他曾经几次假装患风湿病以便尽快退伍,但他不能对皇帝说个“不”字。

“愿意,陛下!”他说。他知道这样的回答无疑是搅乱了他的全部生活。

“哦,那好吧。现在提升您为中士!不过,可别那么紧张呀!”

就这样,皇帝赐给了一个人幸福。他真高兴,他真高兴,他真高兴呀!他为这位哈滕斯坦做了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啊!白天的行程可以开始了。他的车子已经在等候。他们缓缓地爬上山坡,向小山丘顶的希腊东正教教堂驶去。它那金色的十字架在初升的阳光下闪闪发光。军乐队在演奏帝国国歌:“上帝保佑……”

皇帝下了马车,走进教堂。他跪在圣坛前面,翕动嘴唇,不过他并不是在祈祷。他脑子里一直想着那位理发师。万能的上帝不可能像他赐福下士一样垂青于他,多么无情啊!耶路撒冷之王,这便是上帝所能赐予一个陛下的最高职衔。而弗兰茨·约瑟夫早已经是耶路撒冷之王了!太无情了!皇帝暗自思忖。

有人走过来悄悄告诉他,外面村子里还有犹太人在等候他。他们已经把那些犹太人给忘了。哦,还有犹太人!皇帝闷闷不乐地想着。好,叫他们进来吧!不过得抓紧,否则去看军事演习就太迟了。东正教神父匆匆结束了弥撒。乐队又一次奏响了帝国国歌。

皇帝走出教堂时是上午九点整。军事演习是上午九点二十分开始。弗兰茨·约瑟夫决定不坐马车去而改为骑马去。他叫人把车赶了回去,自己则骑着马去接见那些犹太人。他们在村头出口处—那里有一条宽广的马路,它既通向他的住所,又通向军事演习场地—像乌云似的向皇帝涌来,黑压压一片。全村的犹太人向皇帝鞠躬,宛如田野里一根根奇异的黑色秸秆在风中摇曳。他从马鞍上只能看见他们俯下去的后背。他又骑马向他们靠近了一些,才看清他们在和煦的秋风中飘拂的长胡须,有银白色的,有漆黑色的,有火红色的;还看清了他们那高鼻梁朝着地面,像是在寻找着什么。皇帝穿着蓝色的大衣,坐在白马上。他的连鬓胡子在秋日银色的阳光下闪闪发光。缕缕薄雾从四周田野缓缓升起。

犹太人的首领穿着黑白条纹相间的祈祷服,拖着随风飘动的胡须向皇帝迎面走来。皇帝骑着马一步一步前行。犹太老人的脚步越来越慢。最后,他仿佛在一个地方停住,但身子仍然在动。弗兰茨·约瑟夫感到一股寒意袭来。他突然停止了前行,他的白马因受惊也驻足而立。皇帝跨马下来,他的随从们也跟着下了马。他朝前走去,擦得锃亮发光的皮靴沾满了公路上的灰尘,狭窄的靴边粘上了厚厚的灰色的泥巴。黑压压的一群犹太人向他涌来。他们的背一会儿直起来,一会儿又弯下去。他们漆黑色的、火红色的和银白色的胡须在风中摇曳。那个犹太首领在距皇帝三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他怀里抱着《旧约全书》的前五卷即《摩西五经》的紫红色大羊皮纸卷,饰有金色的皇冠,上面的小钟发出轻轻的响声。犹太首领把《摩西五经》敬献给皇帝。他张开那掉光了牙、周围胡须丛生的嘴,用一种难以理解的语言,结结巴巴地念叨着祝福词,这些祝福词是犹太人参见皇帝时非念不可的。

弗兰茨·约瑟夫低下头。晴朗的银色秋日在他黑色的皇冠上空飘浮着。空气中回荡着野鸭的尖叫声,远处农舍传来公鸡高昂的歌声。除此之外,一片寂静。犹太人群中响起一阵低沉的咕咕哝哝的声音。他们的后背弯得更低了。蔚蓝色的天空无边无际,没有一丝云彩。

“衷心祝福您!”犹太首领对皇帝说道,“祝福您的世界千秋万代,永远流传!”

这我知道!弗兰茨·约瑟夫想。他和这位犹太首领老人握了握手,随即转过身去,又跨上了他的大白马。

他策马向左,从满是硬泥块的秋日田野上急匆匆地奔跑过去,身后跟着他的随从。风送来了骑兵上尉考尼茨对身旁的朋友说的话:“那个犹太人讲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皇帝从马鞍上回过头来说了声:“他只对我一个人说,亲爱的考尼茨!”便继续策马朝演习场奔去。

弗兰茨·约瑟夫根本不了解军事演习有何意义。他只知道“蓝军”与“红军”在交战。他一切都得听人家给他解释。

他不停地说:“我明白,我明白。”别人都以为他想弄明白但却弄不明白,他对此感到特别高兴。

“白痴!”他这么想。他摇摇头,别人还以为他的头在摇晃是因为他是个老人。

“我明白,我明白!”他还在不停地说。

军事演习场上两军激战正酣。蓝军部队驻扎在Z村外大约两英里的地方。两天来,他的左翼部队在红军骑兵部队的进攻下不断地往后撤。它的中心部队占领着P地,此处多山丘,因而易守难攻。但是红军部队此刻正集中火力攻打它的中心部队与其左右两侧部队的结合部,试图切断中心部队与两侧部队的联系。如果成功的话,那么中心部队就有被包围的危险。它的左翼部队正在撤退,而它的右翼部队非但没有往后退,反而还在慢慢地向前推进,同时还显现出有拉长战线的意图,看情形,它们是想包围敌军的侧翼。按照皇帝的意思,这实在是一个陈旧的排兵布阵。如果由他来指挥红军部队的话,他就会通过不断地后撤,来吸引蓝军部队最精锐的另一翼部队,把它尽可能拖得精疲力竭,最后就可以在它和中心部队之间找到一个暴露的空地。

皇帝什么也没说。他正为这样一件可怕的事实而苦恼:上校卢加蒂,一个特别爱慕虚荣的里雅斯特人,把他的大衣领子翻得高高的。弗兰茨·约瑟夫坚信只有意大利人才会这样。噢,就是制服上衣的领子也不可能弄得那么高,而且上校为了让人看见他的军阶,还把这个高得可怕的大衣领子故意敞开。

“告诉我,上校先生,”皇帝问道,“您这大衣在哪儿做的?在米兰?可惜我已经把那里的裁缝的名字全都忘了。”

卢加蒂上校赶紧双脚并拢,将大衣领子扣好。

“这下人家会错把您当成少尉,”弗兰茨·约瑟夫说,“您看上去很年轻!”

说完,他用马刺踢了踢他的白马,朝一座山丘飞奔而去。按照惯例,司令部肯定驻扎在那个山丘上。他决定,如果演习时间持续过长,他就要中断这场“战斗”,因为他更愿意看到列队行进的演习。弗兰茨·斐迪南肯定会别具一格。他会表明自己的态度,干脆站到某一边,发号施令。获胜的当然总是他,谁会去战胜作为皇储的将军呢?皇帝用那双苍老的淡蓝色的眼睛扫过一张张面孔,全都是一些爱慕虚荣的小伙子!他暗想。要是在几年以前,他准会对此大动肝火,可是再也不会生气了,再也不会生气了!他不清楚自己到底有多大年纪,但当别人围着他的时候,他感觉自己一定很老了。有时,他仿佛觉得自己正从人们中间和大地上飘走。他越久地注视他们,他们就会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他们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撞到他的耳朵上立刻又消失了。要是有人惨遭不幸,他们就会谨小慎微地把这件不幸的事讲给他听。哎,他们不知道其实他什么都能忍受!巨大的痛苦已经在他的心里安下了家,而新的痛苦又如久违的兄弟一般前来拜访这些旧日的痛苦。他再也不会大发雷霆,也不会欣喜若狂,当然也不会艰难地忍受痛苦。此刻,他真的要叫他们中断“战斗”,叫他们开始列队行军演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