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2/6页)
疲倦的特罗塔满载着生活和爱情的甜蜜回到了驻地。他的勤务兵奥努弗里耶已经为他准备好了军服。特罗塔在餐馆的后室换好装,然后驱车直往营房。他走进连队办公室,一切正常,没出什么事。耶德里策克上尉和往常一样,还是那么快乐、活跃、庞大而健康。特罗塔少尉既感到轻松又感到失望。在他内心深处隐藏着这样一个愿望,希望发生一场灾难,使他不能再继续留在军队,那样他就可以直接返回维也纳,可是什么也没发生,于是,他不得不再等上十二天,关在营房四面院墙之内,锁在本城凄凉的小巷里。他看了一眼营房院墙前面的那排枪靶,那是一些蓝色的小人像,被子弹打乱了,然后再又修好。它们就像是营房里的家神、家鬼,它们以击中自己的武器警示营房,它们不再是射击对象,反而成了危险的神枪手。他每次来到布洛德尼茨的旅店,进入那冰冷的房间,爬到那张铁床上,就下定决心下次去维也纳就再也不返回营房。
然而,他无法将这个决心转化为行动,这一点他心里也明白。他的确在等待命运女神有朝一日会眷顾他,把他从军队里永远地解脱出来,从困扰他的桎梏中解脱出来。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再给父亲写信,并把父亲写给他的几封信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以便日后一次性打开;日后……
又一个十二天过去了。他打开衣柜,看看他的便服,等待着电报的到来。电报像个归巢的小鸟似的总是在这个时刻,刚好在夜幕降临前的黄昏之际到来。可是今天它没有来,甚至在夜晚已经来临之时,还没有来。
少尉没有点灯,他抗拒夜晚的降临。他睁着眼睛和衣躺在床上。一切熟悉的春天声息从敞开的窗户飘进来:青蛙低沉的吵闹声,蟋蟀温柔而响亮的歌声,穿插着夜间松鸦从远处传来的呼叫声,以及从边界乡村传来的少男少女的歌声。
电报终于来了。冯·陶希格太太通知他这次不要去维也纳,她要回到丈夫那儿去。她想很快就回来,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电文结束语是“吻你一千次”。这个数字使少尉十分生气,她本来可以不用这么吝啬,他思忖着,她完全可以写上“吻你十万次”嘛!这时,他突然想到了他欠下的六千克朗债务。与这个数字相比,那一千个吻简直是区区小数目。
他站起来去关衣柜的门,看到里面挂着一个衣冠整齐的躯体,一个干干净净、笔直笔直、穿着深灰色便服的特罗塔,门把他给关上了。一具棺材:埋葬吧!埋葬吧!
少尉打开通往过道的门。奥努弗里耶总是坐在过道里,一声不吭或是轻轻地哼唱,或是捂起双手吹口琴,为的是不让琴声太响。奥努弗里耶有时坐在椅子上,有时蹲在门槛上。他本来一年前就该离开军队,他是自愿留下的。他的家乡布尔德拉斯基村子就在附近。每当少尉出门去了,他就会回村子。他总要带上一根樱桃木棍,一块白底蓝花布,并把一些神秘的物件包进这块布里。把这块布包好之后,就把它挂在木棍的一头。他扛着木棍,挑着包袱,陪着少尉去火车站,一直等到列车开出。即使特罗塔少尉不往车窗外看,他也要直愣愣地站在那里,向少尉行军礼。然后,开始徒步去布尔德拉斯基村。他在沼泽间穿行,走在一条狭窄的小径上,两边生长着杨柳树。这是唯一的一条安全的小路,走在上面不会有下沉的危险。奥努弗里耶总是准时回来等着少尉。他坐在特罗塔的门外,一声不吭,轻轻地哼唱或是捂起双手吹口琴。
少尉打开通往过道的门。“今天你不能回布尔德拉斯基村!我不出门!”
“是,少尉先生!”奥努弗里耶像一条深蓝色的线条笔直地站在白色的过道里,向他行军礼。
“你留在这儿!”特罗塔重复道,他以为奥努弗里耶没听懂他的话。但是,奥努弗里耶只是重复一遍:“是,少尉先生!”似乎是为了证明已经完全听懂了少尉的话,他走下楼,拿上来一瓶“180度”。
特罗塔沉醉酒中。光秃秃的房间变得亲切了一些。一只光溜溜的电灯泡吊在缠得乱七八糟的电线上,灯光洒在光滑的褐色桌面上,散发出柔和的光亮。夜蛾绕着灯泡乱舞,灯泡在夜风中飘来荡去。特罗塔的失望也渐渐地变成了甜蜜的痛苦。他内心愁肠百结。今天是个极度悲伤的日子,而少尉则是一切悲伤的焦点。今夜,青蛙是为他而哀鸣,连痛苦的蟋蟀也在为他悲号。也是为了他,这春之夜才会充满了如此甜蜜而温柔的痛苦,星星也才会如此高高地挂在天空,遥不可及;仅仅只是为了他,那闪烁的星星才会空怀渴望。人世间无涯的痛苦完全是特罗塔无限的悲哀。他忍受的痛苦即是宇宙的苦难。在深蓝色的天际后面,上帝正以同情的目光俯视着他。
特罗塔又一次打开衣柜,那里吊着已经永远死去的自由的特罗塔。旁边是已故的朋友马克斯·德曼特大夫那闪闪发光的马刀。箱子里放着老亚克斯的纪念品,是坚硬如石的树根。它的旁边放着已故斯拉曼太太的信件。窗台上搁着三四封尚未拆阅的父亲的来信,说不定他早就已经死了。啊!特罗塔不仅是个悲伤的人,不幸的人,还是一个邪恶的人,一个邪恶透顶的人!他回到桌旁,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门外的过道里,奥努弗里耶用口琴吹起了一首新的曲子,那是大家熟悉的那支歌:《噢,我们的皇帝……》。他只知道开头的几句乌克兰语。他没能学会当地语言。他不仅是个彻头彻尾的邪恶的人,而且还是个十足的傻瓜、笨蛋。总而言之,他的一生就是一个失败!他的胸腔收缩起来,泪水已经涌到喉咙口,马上就要冲到眼睛里去。为了疏通泪腺,他又喝了一杯酒。它们终于冲出了他的眼眶。他把手臂放在桌上,把头搁在臂膊上,伤心地抽泣起来。他哭了大概一刻钟的时间。他没有听见奥努弗里耶的口琴声停了,也没有听见有人敲门的声音。直到门被打开,他才抬起头。来人是卡普图拉克。
他抑制住泪水,厉声问道:“您怎么到这里来了?”
卡普图拉克手上拿着帽子,站在门边,他只高出门把手一丁点儿,土黄色的脸上挂着微笑。他身穿灰色衣服,脚穿灰色的亚麻布鞋,鞋帮上沾满了春天乡村公路上灰亮的污泥。在他极小的脑壳上清清楚楚地围着一圈卷发。“晚上好!”他一边说,一边微笑着鞠躬。映在那道白门上的影子也同时迅速地往上一蹿,马上又消逝了。
“我的勤务兵在哪里?”特罗塔问,“您来这里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