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第2/3页)

口越来越渴。到了中午时分,他们听见了枪声,便赶紧卧倒在地。敌人一定是赶到他们前面去了。他们匍匐在地面上蜿蜒前进。不久,他们注意到路面变宽了,能看见一个荒凉的铁路站的灯光。铁轨就从那里延伸出去。狙击部队跑步前进,占领了这个站,这里安全。

他们分散开来隐蔽在铁路路基两侧几公里宽的地方。敌人—也许是一支飞速奔驰的哥萨克骑兵部队—很有可能就在路基的那一边。他们情绪低落、悄无声息地在铁路路基之间前行。

突然有个人喊道:“水!”

大家立刻看见了铁道路基脊背上的那口井,就在那个很小的信号值班室旁边。

“原地不动!”楚克劳尔少校命令道。

“原地不动!”军官们重复道。

但是那些口渴难忍的人,听不进去长官的命令。他们先是几个人,后来是成群结队地向斜坡上跑去。枪响了,那些人倒下了。铁道路基那边敌方的骑兵在朝口渴的士兵开枪,越来越多的口渴的人向那个死亡之井跑去。当二连二排的人跑到水井边时,那个绿色的斜坡上已经躺了十几具尸体。

“全排,停止前进!别动!”特罗塔少尉命令道。

他走出队伍,说:“我去给你们弄水!谁也不要动!在这里等着!拿桶来!”

人们从机枪连里拿了两只不漏水的亚麻布提桶递给他。他拿起两只桶,一手提一只,向斜坡上的那口水井跑去。子弹在他周围嗖嗖地响,有的击中他脚边的土壤,有的从他耳旁呼呼飞过,有的从他的大腿或从他的头顶上擦过去。他在井边弯下身子,并朝斜坡那边瞥了一眼,有两排哥萨克骑兵在瞄准射击,但他一点儿也不害怕。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被子弹打中。

他听到了那些尚未开火的子弹,也听到了《拉德茨基进行曲》开头几小节急骤的小鼓声乐曲。他觉得自己仿佛正站在父亲官邸的阳台上,军乐队在阳台下演奏。内希瓦尔正举起那根镶有银把手的乌檀木指挥棒。特罗塔少尉将第二只桶放入水井,他仿佛听见了乐队演奏出的那一段猛烈的击钹乐声。在这激昂的音乐声中,特罗塔把桶提起来,两只手各提一桶水,水满得向外溢。子弹在他周围呼啸着。

为了下坡,他先探出左脚,正要迈开右脚,头部还露在斜坡的平面线上。

一颗子弹打中了他的脑袋。他还朝前跨了一步,然后倒下了。两只桶晃了晃也翻倒在地上,水泼在他身上。热血从他的头部涌出来,流在斜坡冰凉的泥土上。斜坡下他所在的那个排的乌克兰农民出身的士兵齐声喊道:“愿耶稣基督保佑您!”

他想说一声:“愿你们永远健康,阿门!”这是他会讲的唯一的一句鲁提尼语。但是,他的嘴唇已经动不起来了。他的嘴张开着,牙齿正对着深秋蔚蓝色的天空。舌头慢慢地也变成了蓝色。他感到自己的身躯在渐渐地变冷。

他死了。

这是少尉卡尔·约瑟夫·冯·特罗塔男爵的结局。

索尔费里诺英雄的孙子的结局如此普通,以至于不宜写进奥地利皇家国民中小学的教科书。特罗塔少尉死的时候,他的手不是握着武器,而是提着两只水桶。

楚克劳尔少校给地方官写了封信。老特罗塔将这封信看了好几遍,然后垂下了双手。信从他手里滑下去,轻轻地飘落到红地毯上。冯·特罗塔老爷没有取下夹鼻眼镜。他的头在颤抖,夹鼻眼镜的椭圆形镜片在不停地晃动,犹如一只透明的蝴蝶在老人的鼻梁上飞舞。两颗清澈透明的大泪珠同时从冯·特罗塔老爷的双眼里流出来,模糊了镜片,接着又流到他的胡须里。冯·特罗塔老爷整个身躯保持镇定,唯有他的头在摇晃,前后左右不停地晃动,夹鼻眼镜上的两块镜片也在不断地跳动。

地方官就这样在他的写字台前坐了不止一个小时。

过后,他站起身,以平常的步态走进他的住所。他从柜子里取出那套黑色西服、黑领带和黑绉纱服丧带。在父亲的葬礼上他曾将这些服丧带扎在帽子和手臂上。他换了衣服。换装的时候他没有照镜子。他的头一直在摇晃。虽然他试图控制住这不安的脑袋,但越控制,头就摇晃得越厉害。最后,地方长官干脆放弃克制,任它去摇晃。

他身穿黑色西服,臂戴黑纱,向希尔施维茨小姐的房间走去,站在门旁边说:

“我的儿子死了,尊敬的小姐!”

他迅速关上门,走进行政公署,然后从一个办公室走到另一个办公室,仅仅把摇晃着的头伸到门里去,到处宣告:

“我的儿子死了,某某先生!”

“我的儿子死了,某某先生!”

然后,他拿起帽子和手杖出了门。所有的人都向他问好,并惊异地看着他那摇摇晃晃的脑袋。地方官时不时地在某个人面前停下来,说:“我的儿子死了!”

对方大为吃惊,还没来得及对他说句哀悼的话,他就继续往前走,去找斯科罗内克大夫。斯科罗内克大夫穿着制服,他是个上校衔军医,上午在驻地医院,下午在咖啡馆。地方官进来时,他站起身,看到老人摇摇晃晃的脑袋和臂上的黑纱,全都明白了。他握住地方官的手,盯着他不停晃动的头和那副摇摇欲坠的夹鼻眼镜。

“我的儿子死了!”特罗塔老爷说道。

斯科罗内克久久地握住朋友的手,足足握了几分钟。两个人站着一动不动,手握着手。地方官坐了下来,斯科罗内克把棋盘搬到另一张桌子上。侍应生走过来时,地方官对他说:

“我的儿子死了!”

侍应生深深地鞠躬,递上一杯白兰地。

“再来一杯!”地方官说道。

他终于摘下夹鼻眼镜。他想起那封带来儿子噩耗的信还落在办公室的地毯上,便赶紧站起身,回地方官公署去。斯科罗内克大夫跟在他身后。冯·特罗塔老爷似乎没有注意到他。不过,当斯科罗内克大夫没有敲门就直接推门而入,站到办公室内时,他也没感到惊讶。

“信就在这里!”地方官说。

从那一夜开始,冯·特罗塔老爷经常失眠。他的头在枕头上不停地抖啊摇啊。有时,地方官梦见了儿子。特罗塔少尉就站在父亲面前,捧着装满水的军官帽,说:“喝吧,爸爸,你渴了!”

这个情景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他的梦中。渐渐地,地方官每天夜里都要呼唤儿子。有时候,他一晚上能梦见卡尔·约瑟夫好几次。于是,冯·特罗塔老爷每天都在盼望着天黑,盼望着上床,白天使他厌烦。当春天到来,白昼延长,他便在早晨设法把房间弄得暗一些,人为地延长夜晚的时间。他的头不停地颤抖,他本人和其他所有人对他这不停摇头的习惯也习以为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