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真是难以置信……”(第7/9页)

真是难以置信!世界上还没有发生过这种事。德国的一切都金光灿烂,无与伦比,民众可以高枕无忧。

有危机吗?有失业吗?有政治斗争吗?共和国不仅失去了自尊心,而且连自卫的本能也丧失殆尽,她在全世界面前,忍受最无耻、最粗暴的敌人的嘲笑。这样的共和国还能存在吗?

富豪们正在豢养和支持敌人,能使他们担心的只有一件事:也许,政府会把他们的钱囊洗劫一空。柏林会发生会议厅激战和每晚的巷战吗?是不是已经发生了每日都致死的内战?工人的脸会被年轻的褐衫队员踩碎、喉管会被割断吗?而他们伟大的人民领袖——“建设志士们”的头头、重工业资本家和将军们的宠儿,不正在无耻地公开打电报给残暴的凶手表示祝贺吗?同一个煽动家,要求公开赞同“长刀之夜”。正是他发誓:要让人头滚滚落地,而他自己只要求“通过合法道路”上台。难道只有他可以例外地逃脱处罚吗?他敢向全世界进行威胁和挑衅吗?

真是难以置信!政府改组了各部,新的成员并不比老的高明。难道应该这样彻底堕落下去?在德高望重的陆军元帅的府邸中,大地主们正在阴谋策划推翻摇摇欲坠的共和国。民主党人发誓:敌人在左翼阵营。自称是社会主义者的警察局长,下令向工人开枪,然而,却让那狺狺的吠声,日复一日地疯狂叫嚣。他要利用刑事法庭和“血洗”的手段,消灭现有的制度。

亨德里克·赫夫根擅长扮演优雅的流氓、身穿燕尾服的凶手、诡计多端的朝臣,他对一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感而不觉,似乎与柏林市没有任何关系。他只知道舞台、摄影棚、化装室,以及几家夜总会,几个时尚豪华的沙龙。局势正在变化,他难道没有感觉到吗?魏玛共和国诞生时,人们对她寄托多么大的希望,如今她却奄奄一息。魏玛共和国的最后几年:一九三〇年、一九三一年、一九三二年的岁月正在消逝,亨德里克感觉到了吗?他演了这场戏再演下一场,拍了这部电影再拍下一部,就这么过着日子,他数着“拍影日”和“排练日”,未能觉察到雪在融化,枝头萌出了花苞或浓密树叶当头,微风拂香,世上还有花草、土地和流水。他野心勃勃,贪得无厌,不知疲倦,他永远处于高度紧张的歇斯底里状态,享受命运的恩赐,忍受命运给予的苦难。他感到自己的命运非同一般,实际上命运无非是事业边缘粗俗而闪光的花饰。所谓事业,正濒于死亡,亵渎心灵,趋向灾难。

真是难以置信。他究竟干了哪些事,为了哗众取宠他到底想了哪些别出心裁的名堂,也不胜枚举。为了不受约束地利用每次出现的诱人的机会,亨德里克解除了同“教授”各剧院签订的合同。这使伯恩哈德小姐惊慌失措,苦恼至极。

他拍电影赚钱,剩下的时间他到处为剧院演戏或编剧。人们可以在银幕上、舞台上见到他穿着各种盛装艳服的形象:穿刺绣服饰的十八世纪贵族,头戴王冠的东方君主,穿古罗马宽外袍的人,摇身一变,又成了普鲁士国王或穷困潦倒的英国勋爵。还有一些世俗的形象,如身穿高尔夫球衫、睡衣裤和燕尾服的各类人物。在大型轻歌剧里,他装腔作势地演唱无聊的小调,只有笨蛋才会认为这些小调妙趣横生;在古典戏剧里,他的动作潇洒又懒散,给人的印象是:席勒和莎士比亚的作品成了博人一笑的滑稽戏,布达佩斯或巴黎按廉价剧本上演的笑剧,经他略施小技,便能哗众取宠,使观众忘却这是毫无价值的拙劣之作。“这个亨德里克”真是无所不能啊!但是如果对他的成就逐一考察,得出的结论是:任何成就都不是一流的,当导演,他永远达不到“教授”的水平;当演员,他不是劲敌多拉·马丁的对手。多拉·马丁是天上的第一颗明星,而他则是闪烁着划过天空的彗星。他的成绩是多方面的,这使他成名,从而声誉不断提高。观众对他的整体评价是:通过努力他难以置信地成功完成了多项任务!评论家们则以高雅的言辞重复了同一评语。

亨德里克是激进资产阶级和左翼媒体的宠儿,也是上层犹太沙龙里的红人。他不是犹太人,因此他在社交界尤其吃香。柏林的犹太上层人物“留金黄色头发”。右翼激进报刊,则日复一日怒气冲冲地宣传通过激进的“净化论”(鲜血与土地)净化血统和占有土地,恢复德意志文化。他们对演员亨德里克持怀疑和反对态度,把他当作“文化布尔什维克”。他偏爱法国戏剧,混迹于上流社会,但又显露出极端的反民族情绪,主张世界大同,加上犹太报刊编辑写杂文为他捧场,这些都促使他成了可疑的人物。他拒绝上演民族主义戏剧,招致这类剧作者的怨恨。例如,凯撒·冯·穆克是正在兴起的纳粹国家社会主义运动在文艺界的代表,他在剧作中用绞死犹太人与枪毙法国人等内容来代替民族间的对话精神。凯撒·冯·穆克把瓦格纳的一出歌剧做了新的改编,亨德里克上演该剧,引起了轰动。人们称他的表演是“迎合低级趣味的最拙劣的艺术,是腐败的实验,是深受犹太人的影响,是对德意志文化遗产的疯狂亵渎”。“赫夫根先生讥讽的言辞漫无止境,”凯撒·冯·穆克写道,“为了给选帝侯大街的观众提供新的消遣,他竟然冒犯德国最伟大、最受人尊敬的艺术巨匠——理查德·瓦格纳。”亨德里克和一些激进的作家,对文人们宣扬“血统论”和主张夺取领土一类的胡言乱语,感到极为有趣。

亨德里克同共产党和半共产党人保持着联系。有时,他在位于帝国总理广场的寓所里设宴招待年轻的作家和共产党的干部,用招摇的言辞一再向来者表白,他同资本主义势不两立,他热切希望爆发世界革命。他同革命者交往,不仅因为他认为革命者有朝一日真的会上台,花一笔钱是值得的,而且因为自己的灵魂也需要一个归宿。人往高处走,亨德里克并不满足于当一个只会赚大钱的戏子。他不愿意把全部精力消耗在目前的行当中,他一方面全身心投入到这个行当,另一方面内心深处又相当蔑视这个行当。

亨德里克吹嘘自己的生活内容之丰富是他的同事们无法比拟的。例如多拉·马丁,就是这个了不起的多拉·马丁,虽然名气比他大一截,但是她的内心世界又怎样呢?她做梦都忘不了报酬,时刻希望能签订拍新片的合同。亨德里克如此这般评论多拉·马丁,其实他对她却一无所知。

他同原始野人朱丽叶的关系,不仅仅是两性的,而且是复杂的、神秘的。亨德里克珍视这种微妙的关系状况。有时,他也认为,他同被他称为善良天使的巴尔巴拉的关系远没有了结,而是藕断丝连,还可以擦出火花,带来奇迹和惊喜。当他内心的这些想法在脑海中掠过时,他总忘不了巴尔巴拉,总要把她牵扯上。可实际上,他同巴尔巴拉的关系正日益淡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