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3页)

门嘎吱的响了一下,随后威尔听到了轻轻的脚步声和衣裙窸窣的声音。一只手放在了他的肩上,同时他听到一个低沉并悦耳的女声问他感觉怎么样。

“我感觉很糟糕。”他回答道,却没有睁开眼睛。

他的语气中并没有自怜自艾,也没有恳求同情——只是像一位苦修的斯多葛派人物,最终厌倦了长期不动声色的闹剧,愤恨地将内心的真实想法表达出来。

“我感觉很糟糕。”

那只手又触碰了一下他。“我是苏茜拉·麦克费尔,”这个声音告诉他,“玛莉·沙拉金妮的妈妈。”

威尔勉强地把头转过来,睁开了眼睛。一个成年版的、肤色更暗的玛莉·沙拉金妮正坐在他的床旁边,向他微笑,充满了友善的关怀。向她回以微笑需要做出太多的努力,所以他满足于对她说声“你好”,然后向上拉了一下床单就又闭上了眼睛。

苏茜拉默默地看着他——骨瘦如柴的肩膀,清晰可见的胸廓肋骨,典型北欧人的苍白皮肤,以她——帕拉岛居民的眼光看来,这肤色显得虚弱和不堪一击。再看看他被太阳晒伤的脸,五官分明,就像是一座只适合远观的雕塑品——俊秀而又敏感。是他的颤抖,而不是这张裸露的脸,让她不禁想到一个被剥了皮并被独自撇下承受痛苦的人。

“我听说你来自英格兰。”她隔了半天才开口说道。

“我不在乎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威尔暴躁地咕哝道,“也不在乎将要去哪儿。不过是,从地狱到地狱而已。”

“战争刚过,我就到了英格兰,”她接着说,“当时还是个学生。”

他试图不听她讲话,但是耳朵不像眼睛有眼皮,根本不可能屏蔽这闯入的声音。

“我们心理学班上有个女孩,”声音在继续,“她的父母住在威尔斯。她邀请我暑假一开始就去那里和他们待上一个月。你知道有三口泉水的威尔斯小城吧?”

他当然知道威尔斯。她为什么用这些愚蠢的回忆在这里烦扰自己呢?

“我那时喜欢在水边散步,”苏茜拉说,“看运河对面的大教堂,”——这时她想到,当她看大教堂的时候,杜加德在海滩边的棕榈树下,给她上了攀岩第一课。“你身上系着绳索,是非常安全的,不可能掉下来……”不可能掉下来,她苦涩地重复道——然后她想起,此时此地,还有任务要完成,她又看了一下这张像被剥了皮一样英俊的脸,想起来这儿还有一个疼痛的人需要她。“大教堂多么漂亮”,她接着说道,“多么宏伟宁静!”

声音,对于威尔·法纳比来说,变得越来越悦耳,并且不可思议地更加遥远。这也可能是为什么他不再厌恶其侵扰的原因。

“如此非凡的平静。香提,香提,香提。传递理解的宁静。”

现在,声音几乎变得如唱诵一般了——似乎来自于另外某个世界的唱诵。

“我可以闭上眼睛,”她继续念诵道,“可以闭上眼睛并把全部景色看得很清晰。可以看到教堂——它宏伟壮观,比在主教宫殿旁边的参天大树还要高得多。可以看到绿草、水,还有照在石头上的金色阳光,投射在扶壁之间斜斜的长影。听啊!我可以听见钟声,钟声和寒鸦的声音,在塔里的寒鸦——你可以听见寒鸦的叫声吗?”

是的,他可以听到寒鸦的声音,同他现在听到窗外树上那些鹦鹉的叫声几乎一样清晰。他在此地,同时他又在彼地——此地即是在赤道附近地区这间黑暗、闷热的房间里,彼地是在门迪普斯边上凉爽山谷的室外,寒鸦在大教堂的塔楼顶上鸣叫,教堂钟声远播,渐远渐弱消失在绿色的沉寂中。

“还有白色的云朵,”这个声音又说道,“白色云朵之间的蓝天显得如此浅淡、雅致、精美、轻柔。”

轻柔,他重复道,四月里的一个周末,蓝天也是那么轻柔,在他和莫莉婚姻触礁之前,他俩在那里待过。草丛里开着雏菊和蒲公英,河水对面矗立着恢宏的教堂,建筑朴素的几何线条挑战着旷野四月轻柔的云朵,和旷野互相抗衡,同时也互相映衬,完美地调和在一起。这应该是他和莫莉之间的关系——那时确实也是这样的关系。

“还有天鹅,”他听到那个声音如梦般地在念诵着,“天鹅……”

是的,天鹅。白色的天鹅在碧绿又略带墨黑色的湖面上划过——一面起伏抖动的镜子,因此天鹅银白色的倒影总是在破碎和重聚之中,分裂而又合为一体。

“就像纹章一般,浪漫的、难以置信的美。然而它们就存在于此——真实场景中真实的禽类,和我离得很近,我几乎都可以触摸到它们——同时又那么遥远,在数千英里以外,遥远的平静的水面上,像是被某种神奇的力量所推动,轻柔、庄严……”

庄严地、庄严地划动,当它们富有曲线的白色胸脯在水中前行,沉黑色的水涌起而后拨散——涌起,拨散,波纹向后散去,然后如闪着微光的箭头在它们身后展开。他可以看到天鹅划过黑色的镜面,可以听到寒鸦在塔楼里鸣叫,可以闻到传来的消毒剂和栀子花混合的味道,以及远处绿色山谷中冷森森的哥特式护城河淡淡的野草味道。

“轻而易举地漂浮。”

“轻而易举地漂浮。”这几个词让他内心深处感到十分满足。

“我会坐在那里,”她说,“我会坐在那里一直观看、观看,一会儿我也会漂浮起来。我会和平静湖面上的天鹅一起,飞舞在墨黑色的河流与轻柔的淡蓝色天空之间。同时飞舞在此地与遥远的空间之中,彼时与此时之间的另一处所在。”同时,她的思绪也徘徊在过去的幸福回忆和现在持续的丧偶之痛中间。“漂浮,”她高声说道,“在现实和想象的世界之间的平面,在外界降临到我们身上的和我们内心最深处升腾的事物之间漂浮。”

她把手放在他的前额上,突然,这些话开始变成了它们所指示的景物和事件,意象变成了事实,他确实正处在漂浮之中。

“漂浮,”那个声音继续轻轻地说道,“漂浮,就像是一只水上的白鸟。漂浮在生命的伟大长河上——宽广、平缓、宁静的河流,如此的宁静、宁静,你几乎可能认为它已经睡着了。沉睡的河流。但它仍旧不可阻挡地向前流淌。 ”

“生命静静地、不可阻挡地流向更充实的人生,流向更深刻、更丰富、更坚强,也更完满的宁静,因为它知晓你的痛苦和不幸,知晓并且将其吸纳进生命之流并使之成为其中的组成部分。现在你正漂浮进入那片宁静,漂浮在这条平滑宁静的沉睡着的河流上,也是不可阻挡的,不可阻挡恰恰因为它在沉睡。我在和它一起漂浮。”她为这个陌生人言说,在另一个层面上也是在为自己言说,“不费气力地漂浮,根本不必做任何事。仅仅需要放手让自己被河流推动,就让这条不可阻挡的沉睡的生命之河把我带到它流淌的目的地——知道河流去往的地方也是我想去往的地方,我必须去往的地方:去往更多生命力、更多宁静的所在。沿着沉睡的河流,不可阻挡地,流向完全的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