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派克袭击者_2011年夏末(第11/18页)
诉诸情感
不用说,劳拉·波茨坦已经哭了起来。
假两难推理
“这下我只能退学了!”劳拉哀号道,把每个字用单调的哭腔喊出来,全都挤在一起,“得到一个F,我就会失去财务支持,就付不起学费,就只能退学了!”
此刻的问题在于,萨缪尔只要看见别人哭泣就会产生哭泣的欲望。从记事以来,他就是这个样子了。他觉得自己像托儿所的婴儿,用哭泣换取其他婴儿的同情。他觉得当着其他人的面哭泣是袒露缺陷和脆弱的行为,见到别人这么做他会觉得羞耻和尴尬,反过来又触发了本人的羞耻和尴尬,孩童时的自我厌恶层层叠加,他长成了一个巨型的爱哭鬼。每次看见别人哭泣,心理医生对他的所有治疗和童年时的所有矫正措施就会冲上萨缪尔的心头。就好像他的身躯化作了一个大大的未愈合的伤口,一丝最细微的风也会给肉体带来伤痛。
劳拉哭得无拘无束。她没有克制哭泣,反而像是用哭泣把自己包裹住了。这是一场全面的哭泣,涕泗横流,伴随着标准的吸鼻子和打嗝式换气,整张脸向内收缩,面颊和嘴唇被拉紧,像是在做龇牙咧嘴的皱眉表情。她眼睛通红,面颊闪烁泪光,一小团黏液可怖地悄悄爬出左鼻孔。她拱着肩膀,瘫坐在椅子里,盯着地面。萨缪尔觉得他离跟着哭只差最后十秒了。他无法忍受眼看着别人哭泣。因此同事或远亲的婚礼对他来说会是一场灾难,因为他哭泣的样子与他和新郎新娘的亲近程度完全不成比例。去电影院看催泪电影也是个问题,尽管他看不见其他人哭泣,但他能听见他们在抽鼻子、擤鼻涕和急促呼气,据此从他脑子里浩瀚的哭泣场景档案里推断出每一个人的哭泣种类,然后亲自上阵“尝试”。要是他凑巧在约会,而他又对约会对象的情绪状况无比敏感和关注,他最担心的莫过于她也许会靠过来寻求安慰,却发现他哭得比她伤心十倍不止。
“我还要退还所有奖学金!”劳拉哭喊道,“要是你判我不及格,我就只能退还奖学金了,我家会破产,流落街头,饥寒交迫!”
萨缪尔知道这是谎言,因为奖学金并没有这样的规定,但他无法开口,因为他在拼命遏制哭泣。冲动已经爬进喉咙,正在攥紧他的喉结,小时候天崩地裂疯狂哭号的记忆席卷而来,他毁掉的生日派对,半途被打断的家庭聚餐,全班同学震惊地坐在那儿,默默地望着他跑出教室,饱含寓意的恼怒叹息,来自老师、校长和他母亲,尤其是他母亲——唉,他母亲多么希望他别再哭了,她站在那儿尽量安抚他,在他发作时按摩他的肩膀,用她最温柔的声音说“好了,一切都会好的”,完全不明白让他哭泣的正是她对他哭泣的关注和理解,这反过来又让他哭得更凶了。他能感觉到冲动已经顶住喉咙,于是他屏住呼吸,一遍又一遍在脑海里念叨“我能控制住,我能控制住”。这个办法暂时有用,直到他的肺部感到灼痛,乞求得到氧气,他觉得眼睛像是被榨尽油的橄榄,因此他必须在两个选项里选一个,要么在劳拉·波茨坦面前肆无忌惮地迸发出一声啜泣(尴尬得难以想象,完全暴露他的弱点),要么使出大笑的把戏,这是他的高中辅导员教他的:“哭泣的反面是大笑,假如你想哭,那就大笑,两者会互相抵消。”这个办法当时听起来很可笑,但事实证明,在无可救药的情况下还颇为有效。他知道现在只有大笑才能避免一场天崩地裂的号啕大哭。他没怎么考虑此刻大笑代表着什么,只知道无论怎样都比大哭要好一万倍,因此看着可怜的劳拉(弯腰驼背,痛哭流涕,显得脆弱而痛苦)边哭边说:“明年我就没法回来上学了,我会变成一个穷人,无家可归,我不知道我这辈子还能做什么。”萨缪尔的回应是:“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人身攻击
这恐怕是个错误的决定。
他看见了大笑对劳拉表情造成的影响,先是诧异和惊讶如涟漪般逐渐扩散,但立刻就凝固成了愤怒甚至憎恶。他笑得那么肆无忌惮和缺乏诚意,堪比动作电影里疯狂的邪恶天才,他明白这种笑法实在很残忍。劳拉的坐姿变得僵硬、戒备而警醒,表情冰冷,哭泣的一切征兆都烟消云散。不必强调这个变化有多么迅速。萨缪尔想起卖场里袋装蔬菜标签上的一个短语:速冻。
“你为什么这么做?”她问,声音冷静淡漠得异乎寻常。这是一种濒临失控的怪异态度,有着危险的锋刃,就像一名黑帮刺客。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她打量萨缪尔的面容,这个瞬间漫长得令人痛苦。鼻孔底下的那滴鼻涕已经消失。她的转变真是无与伦比,她哭泣过的肉体证据通通不见了。连面颊都是干的。
“你嘲笑我。”她说。
“对,”他说,“是的。”
“你为什么嘲笑我?”
“对不起,”他说,“这么做不对。我不应该的。”
“你为什么这么恨我?”
“我不恨你。说真的,劳拉,我不恨你。”
“为什么所有人都恨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不,没有的事,不是你的错。所有人都喜欢你。”
“他们不喜欢我。”
“你非常讨人喜欢。所有人都喜欢你。我喜欢你。”
“真的?你喜欢我?”
“是的。非常。我非常喜欢你。”
“你保证?”
“我当然喜欢你。对不起。”
此刻的好消息是,萨缪尔不再担心他即将痛哭流涕,身体放松下去,向劳拉露出他特有的无力微笑,他的感觉好极了,局势已经平定,回到一个从情绪角度来说均衡而中立的水平上,他觉得他们刚刚携手闯过了一片变幻莫测的狗屎海洋,就像两个好战友,或者是飞机邻座,而这架飞机刚穿过了一团极其糟糕的湍流。他觉得和劳拉有了同志情谊,于是他微笑着点点头,甚至使了个眼色。此刻他觉得特别放松,因此真的使了个眼色。
“哦,”劳拉说,“哦,我懂了。”她跷起腿,向后一靠,“你看上我了。”
“你说什么?”
“我早该知道的。明摆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