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故国鬼魅_1988年夏末(第7/27页)

“它怎么了?”萨缪尔说。

“吃了毒盐。”

鹿的前腿再次失去力量,后腿使劲蹬地,推得身体腹部着地。它重新爬起来,但脖子已经无法伸直,因此它只能原地打转。它惊恐地瞪大眼睛,鼻子里冒出粉红色的血沫。

“这种事经常发生。”女孩说。

鹿转向森林,踉跄着跑进树丛。两人望着它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直到枝叶完全挡住它的身影。万籁俱寂,只剩下屋子另一侧传来的微弱声音:炸弹从天而降,夷平整座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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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年开始,有一件新鲜事开始发生:萨缪尔坐在课堂上,无论鲍尔斯小姐在教什么——美国历史、乘除、语法——都勤勤恳恳、详详细细地做笔记,认真思考课堂内容,努力理解它们,担心鲍尔斯小姐随时有可能叫他起来,就她刚讲完的内容向他提问,事实上她确实经常这么做,而且还会嘲笑回答错误的同学,在接下来的一小时中建议他们回五年级去,而不是赖在六年级。萨缪尔聚精会神地听讲,绝对不让大脑溜号,坚决禁止自己去想女孩,或者做任何与女孩有任何关系的事情,但这件事依然会发生。刚开始是某种暖意,一阵刺痒,就像别人即将挠你痒痒时你的感觉,一种可怕的期待感。然后你忽然意识到了某个身体部位的存在,这个部位迄今为止只是背景的一部分,只是我们关注焦点之下的某种感觉,就像衣物两肩的布料、袜子的衬底、胳膊肘此刻放在哪儿。绝大多数时候,这部分身体都在焦点之外。但最近,天晓得为什么,他的阴茎会突然竖起,发生频率远远超过萨缪尔的意愿。在课堂上,在课桌前,它会宣告自己的存在。它顶着他的裤子,进而顶着本学区统一尺寸的课桌那坚不可摧的金属底面。问题在于,这种升起、肿胀和压迫虽然让他苦闷,但纯粹从肉体的角度来说,却非常令人愉悦。他希望它消失,同时也不希望。

鲍尔斯小姐知道吗?她能看见吗?她知道课堂上每天都有几个男孩陷入幻想、表情呆滞吗?因为他们的神经系统载着他们魂游天外。她就算看见了,也什么都没说。她也从不叫处于这种状态的男孩起立回答问题。对鲍尔斯小姐来说,这似乎仁慈得非同寻常。

萨缪尔望向挂钟:离课间休息还有十分钟。他觉得裤子太紧了。他觉得自己被卡在了座位里。有关女孩的景象不由自主地在眼前闪现,脑海里积累的这些画面都是他不小心在这儿那儿瞥见的片段:商场里一个女人弯下腰,乳沟一闪而过;女孩在餐厅坐下,小腿、裙底和短暂亮出的大腿内侧;最后又多了一个画面:贝萨妮在她的房间里,坐得笔直,两膝并拢,身穿薄棉布裙,小提琴抵着下巴,她望着他,绿眼睛仿佛猫科动物。

下课铃声响起,他假装课桌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找不到了。等其他人都走出教室他才起身,要是有人看见,会觉得他的动作像是一个没套呼啦圈的人在缓慢地转呼啦圈。

孩子们排成一队走向操场,步伐坚定而缓慢,但身体里积蓄的能量已经濒临爆炸,十一岁的身躯在鲍尔斯小姐威严的目光下直挺挺地坐了几个小时。他们不发出任何声音,贴着走廊最右侧排成一队前进,经过教职员工贴在白色水泥墙上的标牌,其中有一两个传达的是学习真有趣!之类的信息,但绝大多数都是严格的行为指示:手脚别乱动;只准小声说话;请勿奔跑;耐心等待;使用礼貌用语;请勿浪费厕纸;先吃再说话;注意餐桌礼仪;尊重个人空间;有事请举手;点到再发言;排队;犯错就要道歉;遵从教导;正确使用肥皂。

对大多数学生来说,他们在学校接受教育仅仅是买一赠一的赠品。对他们来说,学校的首要任务就是教你在学校里举止得体。让自己适应学校那些苛刻死板的规矩,比方说,定时上厕所。没有什么比学生的大小便更受到严格管制的了。想搞到一张如厕许可单,你必须经历一整套复杂的仪式,你首先要低声下气地请求,说服她相信你确实有这个紧迫的需要,而不是企图溜出去抽烟喝酒吸毒,然后她才会开出一张足有美国宪法那么长的许可单。她会写下你的姓名、离开时间(详细到秒)和——最恐怖的——你要去干什么(也就是大号还是小号),接着她会命令你大声朗读许可单背后的文字,那些文字列举了你的“权利和限制”,主要有你离开课堂的时间不得长于两分钟,承诺只靠着走廊右侧行走,径直去离教室最近的卫生间,不和任何人交谈,不在走廊里奔跑,不进行任何破坏,不在卫生间里进行任何违法行为。然后你必须在许可单上签字,听着鲍尔斯小姐向你解释你刚签订了一份契约,破坏契约的人会受到严厉的惩罚。绝大多数时候,孩子们瞪大眼睛听她训话,心惊胆战,跳着不安的憋尿舞步,因为计时已经开始,鲍尔斯小姐多宣讲一秒契约法,宝贵的两分钟就会被多扣去一秒,因此等他们终于走进走廊,就只有大约九十秒可以去卫生间、完成任务并返回教室了,同时不能奔跑,而那是不可能做到的。

另外,你每周顶多只能得到两张许可单。

然后还有饮水机的规定:课间休息回来后,学生在饮水机前喝水的时间只有每人三秒钟——本意大概是想让孩子理解合作和无私——可是,一群孩子刚刚趁着课间休息疯狂地发泄完积累多时的焦虑,回来时当然一个个气喘吁吁加筋疲力尽,再加上最近热浪来袭,而他们又极少被允许中途去上厕所,因此这些浑身臭汗、被太阳晒伤、热得几乎中暑的孩子一整天只能靠几个短短的三秒钟补充水分。这对学生来说是一种不讲理的双重难题,假如他们在课间休息消耗掉了能量,就需要在干渴和疲惫中熬完一天,假如不去消耗,到下午三四点就会陷入过度活跃的状态,几乎肯定会因为行为不当而惹上麻烦。于是大多数学生趁着课间休息拼命玩耍,然后在短短的三秒钟内灌下尽可能多的水。一天结束,他们会变成一具具了无生气的脱水僵尸,这正是鲍尔斯小姐要的效果。

就这样,她俯视着他们,大声读秒,每个孩子数到三就必须抬起头,下巴滴着水,摄入的水分对潮热得可怕的中西部夏季来说还差得很远。

“太扯了,”排队的时候,毕晓普对萨缪尔说,“你看好了。”

轮到毕晓普了,他趴在喷水口上,揿下按钮,直视鲍尔斯小姐的眼睛,鲍尔斯小姐数着:“一。二。三。”见到毕晓普没有停止喝水,她又说了一遍“三”,语气变得更重,但毕晓普还是没有停下,她说:“你喝完了。下一个!”这时大家已经看明白了,毕晓普打算喝到他舒服为止,在排队的大多数孩子看来,毕晓普根本没有在喝水,而是让凉丝丝的水流过嘴唇,他依然直视鲍尔斯小姐的眼睛,到最后她终于意识到这个转学生不是不知道校规,而是在直接挑战她的权威。她对挑衅的回应是摆出强硬的姿势——双手叉腰,抬起下巴,用降了一个八度的声音说:“毕晓普。你给我停下。立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