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 我们每人一具尸体_2011年夏末(第5/18页)
换句话说,你写的故事与你的生活毫无关系,甚至与你熟悉的事情都毫无关系。
写这些故事的时候,你真正在乎的只有一点,那就是贝萨妮读到了会有什么想法。你明白这些故事其实只是一场盛大而漫长的表演的一部分,唯一的目标是让贝萨妮对你产生特定的看法。让她认为你有天赋,有艺术气质,有头脑,有深度。让她再次爱上你。
此处的悖论在于,你从来没有向贝萨妮展示过你的任何一篇小说。
因为,尽管你和写作的群体厮混,上写作课程,打扮得像个作家,像作家一样抽烟,但归根结底你也不得不承认你写得实在不怎么好。你的小说在课堂上得到了半冷不热的反应,教师的回复缺乏热情,投稿的编辑扔回来成堆的匿名模板退稿信。最糟糕的莫过于一名教师在一次尖锐得令人痛苦的定期面谈中问你:“你为什么想当作家?”
潜台词当然是:也许你不该当作家?
“我从小就想当作家。”这是你油腔滑调、敷衍了事的回答。这个回答不完全是真话。你并不是从小就想当作家,而是自从十一岁被母亲遗弃后才有这个念头,因为母亲出走前你的生活已经陌生得像一场梦,事实上或许本来就是。那一天可以说是你的重生日。
这种话你当然不会对老师说。这种话被你藏在心里,那是一道极深的伤口,只能用有关你的每一件真实的事物填满夯实,于是就没有真实的事物留在外面了。尤其是你母亲消失的那天清晨,塞在伤口的最深处,母亲问你长大了想做什么。你说你想当作家,母亲微笑,亲吻你的额头,说无论你写什么她都会读。因此,当作家就成了你和母亲之间的唯一联系通道,一条单向的通道,就像祈祷。你心想,假如你能写出非常了不起的作品,母亲读到之后,根据某些离奇的微积分算法,就会向她证明她不该离开。证明你足够好,她应该留下。
但问题在于,你写出来的东西达不到那个品质,甚至差得很远。尽管接受了全套训练,你依然缺少某种难以捉摸的要素。
“真实。”年终会谈时,你的导师建议道,你当时被叫到这间办公室来,因为你在毕业前还有一篇小说要写,导师孤注一掷地想让你明白你必须“写一些真实的东西”。
“但我写的是虚构小说啊。”你说。
“我不在乎你管它叫什么,”导师说,“总之你写点真实的东西。”
于是,你写了你人生中为数不多的真实事件中的一件。这个短篇里有一对孪生姐弟,住在芝加哥市郊一个有铁门的高级社区里。姐姐是小提琴神童。弟弟爱惹麻烦。他们紧张地坐在餐桌前,接受股票经纪人父亲专横视线的检阅,饭后去夜色下冒险,给邻居家的按摩浴缸慢性下毒,邻居是他们上的精英私立学校的校长。下毒的手法很简单:大量杀虫剂。但解释呢?弟弟为何要给校长下毒?校长做了什么事情,招致了这样的报复?
这个问题很容易回答,但很难写出来。
线索在几年前就拼了起来。你终于连接起了十一岁时无法连接上的那些散点。毕晓普为什么知道他那个年龄不该知道的事情,与性有关的事情。例如你们在池塘边度过的最后一个下午,他准确地用性交姿势贴在你身上——他为什么会知道?他为什么会知道该那么做?他为什么会想到用色诱校长来逃过打板子?他那些色情物品,那些恶心的宝丽来照片是从哪儿来的?他为什么会是个行动派?会变成校园霸王?会被精英学校开除?喜欢杀害小动物?给校长下毒?
上高中的时候,一天早晨你走向学校,脑子里根本没有在想和毕晓普或那个死去的校长沾边的任何事情,但所有要点同时涌入脑海,就像神启一样,就好像大脑一直在偷偷地拼合碎片,你忽然醒悟了过来:毕晓普受过性侵,被猥亵。毫无疑问,这就是真相。凶手就是校长。
负罪感汹涌而来,猛烈得让你几乎站不稳。你一屁股坐在别人家的院子里,头晕目眩,瞠目结舌,错过了上午的前三节课。你觉得你就在草坪上被炸成了碎片。
你怎么会没有看出来?你完全沉溺于自己的小小戏剧里:你对贝萨妮的迷恋,为她在购物中心挑选礼物,当时仿佛是全世界最重要的难题,你沉溺其中,没有看见就在眼前上演的悲剧。这是感知力和同理心的巨大失误。
也许这就是你最终决定把它写出来的原因。在你写双胞胎的短篇小说里,你在学校里写的最后一篇小说里,你描述了校长如何性虐弟弟。你没有闪烁其词,也没有逃避。你写出了你想象中的事件经过。你写得很真实。
不出意料,同学们觉得它很无聊。到了这个时候,他们早就厌倦了你和你写的主题。又是个儿童受虐的故事,他们说,老掉牙了,跳过吧。但导师却不寻常地充满热情。他说这个故事拥有另一种特质,关乎人性、宽容、善意和情绪,你以前那些小说里缺少的就是这种东西。后来,在另一次单独面谈中,导师说:有个叫佩里温克尔的纽约大牌出版商在四处打听,寻找还不为人知的年轻天才,不如我把你这个短篇发给他看看?
这是你成为著名作家的最后一步。这是实现母亲离开后你立下的野心的最后一步:从远方打动她,赢得她的赞赏。想让贝萨妮再次注意你,意识到你拥有长号小子无法匹敌的优点,让她用你应该被爱的方式来爱你,这也是你需要做的最后一件事。
你要做的事情只是说“好的”。
选择说“好的”,请翻到下一页……
你说好的。你没有考虑这么做的长期后果。没有考虑过贝萨妮或毕晓普对隐私被如此侵犯会有什么感想。你想让拒绝你的人承认、赞扬和敬畏你,这种欲望彻底蒙蔽了你的视线,因此你同意了。好的,当然好。
于是,你的导师寄出那篇小说,接下来的事情发生得非常快。第二天,佩里温克尔就打来电话。他相当有说服力地告诉你,你是美国文学领域一个重要的新声音,他希望你加入一个只收录年轻天才作品的书系。
“我们还没想好名字,但考虑称之为‘下一代之声’,或者直接‘下一代’,甚至‘青柠书系’。说来奇怪,很多营销顾问似乎非常喜欢这个名字。”
佩里温克尔雇了几个代笔写手润色这篇小说。“这种操作很正常,每个人都这么干。”他说,然后想办法安排它登上了一本塑造群众口味的重要杂志,你被封为“二十五岁以下最优秀的五位作家”之一。接下来,佩里温克尔以这个公关成果为杠杆,给你搞到了条件好得可笑的书约:二十五万美元,买一本你还没动笔的作品。这件事情在2001年年初见报,同时出场的还有当时的诸多好消息:信息超级高速公路,“新经济”时代,美国的发动机强有力地轰鸣着滚滚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