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分 圈大_1968年夏末(第2/22页)

她回想她在艾奥瓦的最后一个晚上,亨利用双手抚摩她的身体。他的手冰冷而坚硬,伸进她的上衣,贴在她的腹部,感觉像是从河底下捞上来的石头。她倒吸一口气。他停下了。她不希望他停下,但她无法用符合淑女的方式告诉他,而他不喜欢她不像个淑女的时候。那天晚上,他给了费伊一个信封,叮嘱她说到了大学再打开。里面是一封信,她担心又会是一首诗,但实际上只有短短的两行短诗,一下子击中了她:回家来/嫁给我。另一方面,他说到做到,主动加入了军队。他发誓要去越南,最后却去了内布拉斯加。他参加镇暴演练,准备应付接下来不可避免的国内骚乱。他练习用刺刀戳假人,假人的身体里灌满黄沙,穿着嬉皮士的衣服。他练习使用催泪弹。他练习站方阵。他们会在感恩节再次见面,费伊感到害怕。因为她不知道届时如何答复他的求婚。她读了一遍他的信,像对待违禁品似的藏了起来。但她也盼望河岸上的那种时刻,两人单独相处,他可以再次爱抚她。清晨单独洗澡的时候,她总是不自觉地想到这些。假装她的手属于另一个人,或许是亨利。更确切地说,是一个抽象的男人——在想象中,费伊看不见他,只能感觉到他的存在,一团坚实温暖的男性气息贴在她的身上。她想象着这些,感觉着身上的肥皂、滑溜溜的水、她揉进头发的香波的气味。她转身冲掉肥皂水,睁开眼睛,见到一个姑娘站在卫生间另一头的水槽前望着自己。

“对不起!”费伊惊叫道,因为这是那些姑娘中的一个,她叫艾丽丝。费伊的邻居。长发,面容刻薄,银丝框的太阳镜卡在鼻梁中央,她的视线越过太阳镜,好奇而令人恐惧地打量着费伊。

“对不起什么?”艾丽丝问。

费伊关掉热水,用浴袍裹住身体。

“朋友,”艾丽丝皱眉道,“你这就太过了。”

艾丽丝,她们当中最疯狂的一个。嬉皮士,嗑迷幻药,绿色迷彩服,黑色皮靴,狂放不羁的黑发姑娘,信奉佛教,经常盘腿坐在餐厅的桌子上呜里哇啦地吟诵。费伊听说过艾丽丝的传奇——周末晚上搭车去海德公园,见男孩,搞毒品,走进陌生人的卧室,出来时变得更加一言难尽。

“你总是这么安静,”艾丽丝说,“总是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到底都在干些什么?”

“我说不准。读书?”

“读书。读什么书?”

“很多书。”

“你读布置给你的作业?”

“应该吧。”

“老师叫你读什么你就读什么,然后拿一个好成绩。”

费伊现在能看清她了,她双眼充血,头发蓬乱,皱巴巴的衣服散发怪味,烟草、大麻和汗水混合在一起的刺鼻气味。费伊意识到艾丽丝没有睡过觉。清晨六点,艾丽丝刚过完那些女孩追求自由性爱的奥德赛之夜。

“我读诗。”费伊说。

“是吗?什么样的诗?”

“各种各样的。”

“好的,念一首给我听听。”

“什么意思?”

“念一首给我听听。背一首。既然你读了那么多诗,应该很容易吧。来。”

艾丽丝的面颊上有一块费伊以前没见过的色斑:聚集在表皮下的红色与紫色。一块瘀伤。

“你没事吧?”费伊说,“你的脸。”

“我没事。我好得很。关你什么事?”

“没什么……有人打你了吗?”

“你管好自己的事就行。”

“好的,”费伊说,“当我没说。我得走了。”

“你不是很友好,”艾丽丝说,“你看不起我们还是怎么着?”

又是那句歌词。《看不起我》。她们每天晚上都放这首该死的歌。整个世界上的所有人!她们会一连唱上四五遍,而且还跑调。他们看不起我!就好像这些姑娘需要他们——全世界除她们外的所有人——需要被他们看不起,于是就有理由唱这首歌了。

“不,我没有看不起你们,”费伊说,“但我不会向你道歉。”

“为什么道歉?”

“因为我做了我的功课。因为我认真学习。我受够了因此感到内疚。祝你今天过得好。”

费伊走出卫生间,踢踢踏踏地回到宿舍里,她穿上衣服,内心充满了怨毒、悔恨和抽象的恐惧。她坐在床上,抱住膝盖,前后摇晃。她变成了钟摆,摇晃得缓慢而小心。她的头在痛。她把头发向后梳,戴上难看的圆眼镜,她忽然觉得这副眼镜像个精心制作的威尼斯狂欢节面具。她皱着眉头照镜子。艾丽丝敲门的时候,她正在把教科书收进背包里。

“对不起,”她说,“刚才我很没有姐妹精神,请接受我的道歉。”

“没关系。”费伊用最轻的声音说。

“允许我弥补一下吧。今晚我带你出去。有个集会。希望你能去看一看。”

“我看就没这个必要了。”

“算是个秘密。别告诉其他人。”

“说真的,没关系。”

“我晚上八点来找你,”艾丽丝说,“到时候见。”

费伊关上门,在床边坐下。不知道艾丽丝有没有看见她在浴室里做的事情,费伊在想到亨利时做的事情:想象他用双手抚摩她。肉体是多么可怕的叛徒,公然泄露头脑的秘密。

亨利的信藏在床头柜最底下一个抽屉的最里面。她把信夹在一本书里。《失乐园》。

2

人们在《芝加哥自由之声》的办公室集合,这是一份不定期出版的油印传单,自称“街头报纸”。走进一条暗巷,穿过一扇没有标记的门,爬上一段狭窄的楼梯,艾丽丝领着费伊走进一个房间,房门上的标牌写着:今晚开始!女性的性别意识和自我防卫。

艾丽丝用食指敲了敲标牌,说:“一枚硬币的两面,对吧?”

她没有用任何方式遮挡脸上的瘀伤。

她们到的时候,集会已经开始。房间里挤了二十几个女人,闻起来像是沥青、煤油、旧纸和灰尘的混合物。油墨、胶水和烈酒的温暖气息悬在半空中,仿佛一团浓雾。各种气味在嗅觉范围内飘进飘出:鞋油,亚麻籽油,松节油。溶剂和油脂的刺鼻味道让费伊想起艾奥瓦的车库和工具屋,他的舅舅们将漫长的下午耗费在摆弄几十年未曾发动的车辆上:在拍卖会上低价购入的大马力赛车,只要能找到时间和足够的劲头,就一年一年、一个部件一个部件地缓慢修复。她的舅舅们用赛车徽标和海报女郎装饰车库,但这间办公室最宽敞的一面墙上却挂着越共旗帜,比较小的角落里则贴满了往期的《自由之声》,一个头版头条印着芝加哥是集中营,另一个印着今年属于学生,还有在街头与条子战斗等等。墙壁和地板覆盖着一层黑灰,炭黑的保护色将房间里的光线变成了墨绿色。费伊觉得皮肤潮乎乎的,粘上了尘粒。运动鞋很快就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