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幸的故事(第5/5页)

“然后大家一起吃晚饭,晚饭后喝了很多葡萄酒和白兰地。基思一直殷勤备至,但是大家都很不自在。马丁毫不掩饰自己的恶意,对大家极尽冷嘲热讽之能事,而且谁都不想放过;卡罗琳的恶意则表现得微妙一些,她故意曲解每一个话题,让说话的人显得愚不可及。和我在一起的那个男人最后和马丁吵了起来,吵得很难听,卡罗琳在一旁不停地轻声抱怨。和我在一起的那个男人起身说要去睡觉,马丁则一脸怒气,这时卡罗琳突然对基思温柔起来,和他一起喝白兰地,好像马丁不存在一样。”

“我回到房间。和我在一起的那个男人已经在我房间里了,躺在床上。其实他们给我们分别安排了房间。不管怎么说,卡罗琳做事还是很得体的。那天晚上他就住在我那里了。他很生气,做爱前后一直话不离马丁,说他是个虚伪的骗子,我表示同意。但问题在他,我说。他竟然说很喜欢他们,太虚伪了,简直是放屁。最后他终于睡了,我也睡了,但半夜我醒了,恍然大悟地醒来。有时候确实会这样。我翻了个身,听着他的呼吸声,我想——他是爱着卡罗琳的。我知道,就是知道。我努力不让自己意识到这一点,一方面这很扫兴,另一方面我也不应该知道。可是这样的事你一旦知道,就停不下来,一切都清清楚楚地摆在面前。比如说马丁,那是个刻意的安排,卡罗琳故意安排旧爱新欢共处一室,只为了煽风点火。这个手段真是粗劣,但并不代表没有效果。她这个人就是粗劣的,所有那些诗情画意、纤柔敏感,都伪装得很粗劣;她不是一个高明的骗子,但这无妨。重要的是她志在煽风点火,真的想这么做。所谓红颜祸水,女人不一定要身材曼妙、性感迷人或倾国倾城,只要有挑拨离间的心就可以了。”

“然后我想,为什么要感到惊讶呢?不是常听人们这么说吗,爱是非理性的,不一定对你最有利,和通常的选择也没有任何关系?”

“听谁这么说了?”道格拉斯问。

“大家都这么认为。有一种明智的爱,会让人做出明智的选择,这种爱是婚姻的基础。还有一种完全不理智的爱,它就像一份财产。而这种爱,就是这种爱,大家都将它视若珍宝,没有人愿意错过它。”

“大家都这么认为?”道格拉斯说。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就是这样。各种陈腐的观念说的都是对的。”

“陈腐,”他说,“这个词不常听人们说。”

“真是个悲伤的故事。”朱莉说。

“你的故事也很悲伤。”我说。

“其实我的只是有些荒谬。那你问他是否还爱她了吗?”

“问了也白问,”我说,“他把我带去给她看,我是他明智的选择,是他喜欢的女人。我无法忍受,无法忍受,这太没有尊严了。我变得极其敏感、抑郁。我跟他说,他并不是真的爱我。这就够了,他不能忍受任何人当面说他。”

我们在一座离公路不远的乡村教堂前停下车。

“听了这么多不幸的故事,我们可以在这儿抚慰一下心灵,趁周日晚高峰还没到。”道格拉斯说。

我们先在墓地转了转,看那些年代久远的墓碑,大声读出逝者的名字和生卒年月。

我看到一小段碑文,大声念出来:

“久罹病痛,医者无策,

上帝怜悯,赐其安乐,

唤其归去,永无苦痛。”

“唤其归去,”我说,“听着真好。”

然后我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一闪而过——一道阴影,一阵内疚。在长眠于此的生命道出的真理之中,我听到了自己愚蠢的声音。生命沉入地下,像一层层组织烂去,像叶子变黑,然后归于泥土,曾经的痛苦和贫困都已烟消云散。他们会觉得我们多么奇怪,多么放纵,多么罪过啊——三个已经步入中年的人,还在爱与性中纠缠不休。

教堂的门没锁。朱莉说他们真是太相信大家了,哪怕本应该一直开放的圣公会教堂,现在也常常是大门紧锁,以防有人故意搞破坏。她说没想到,主教管辖的教区竟然允许教堂就这么开着。

“你怎么知道这是主教管辖的教区?”道格拉斯说。

“我父亲是牧师。你猜不到吧?”

教堂里面比外面还冷。朱莉走在前面,看着荣誉名册和墙上的纪念匾。我站在最后一排长椅后,看着前面的一排脚凳,人们可以跪在那上面做祷告。每个脚凳上都铺着不同图案的绣花垫子。

道格拉斯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肩胛骨上——不是肩头,而是肩胛骨。就算这时朱莉转过身来,也不会看到。他的手一路向下滑过我的背,落在我的腰上,轻轻地捏了捏我的肋骨。然后他从我身后绕过去,沿着外侧过道走到前面,准备跟朱莉解释些什么。朱莉正试着读一扇彩色玻璃窗上的拉丁文。

一个脚凳垫上的图案是圣乔治十字,另一个是圣安德鲁十字。

无论讲故事的时候还是讲完之后,我都没有期待道格拉斯说什么,没想过他会告诉我,我做得是对还是错。我听到他在翻译,朱莉在大笑,但是我不能参与其中。我突然变得不知所措——被一个关于自己的真相(或至少是一个事实)给难住了,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仅仅是那么一捏,没有任何意义,就可以劝告我,安慰我,悬而未决的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我就会一直专注于了解他,一直躲在暗处,猜他看重什么,不看重什么。

另一个脚凳垫上是蓝色背景下的一只鸽子,鸽子嘴里衔着橄榄枝;一个上面是一盏灯,笔直的金线代表绚烂的灯光;还有一个上面是一朵白百合,不,是一株延龄草。我一发现这个,就叫道格拉斯和朱莉过来看。我很高兴,在这些古老的、充满异国情调的图案中,竟然能看到这种象征家庭生活的植物。我想从那时开始我变得高兴起来,实际上我们三个人都高兴起来,仿佛我们秘密地拥有了彼此,发现了一眼心照不宣的希望之泉。道格拉斯停下来加油时,我和朱莉看到了他的信用卡。我们高兴地尖叫起来,说不想回多伦多了,要一起跑到新斯科舍,靠这些信用卡生活。如果银行追债,我们就躲起来,隐姓埋名,做些卑微的工作。我和朱莉可以去酒吧当服务员,道格拉斯可以去捕龙虾,那样我们就都欢欢喜喜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