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死的肉身(第26/28页)

除了坐在沙发上的那一刻,我坐在沙发上抱着康秀拉,我的双臂绕着她裸露的身体,我的双手暖和着她的乳房,我们从电视上观看除夕夜光临古巴。我们俩谁都没有指望那一幕会突然出现在荧屏上,但出现在我们面前的确实是哈瓦那。一个自称是夜总会的圆形剧场里像关牲畜一样关着千余名游客,从里面出来了一位涂脂抹粉的加勒比海性感女郎,她的形象一看就知道是来自极权国家的,在犯罪分子肆意横行的日子里,她常常去勾引那些有钱有势的人。热带产物宾馆里的热带产物夜总会。看不到任何古巴人,除了根本不懂表演的表演者外,很多年轻人——据美国广播公司说,他们一共有九十六人——身着难看的白色服装,手持话筒大吼大叫着在台上绕着圈走来走去,根本不像是在唱歌跳舞。歌舞女郎们怒气冲冲地走来走去,看上去像“拉丁美洲人西部村庄”里那些长腿的有身穿异性服装癖的人。她们的头顶是造型夸张的灯罩——据美国广播公司说,有三英尺高。灯罩高挂在她们的头顶,白色波浪形的长发飘荡在她们的背上。

“天哪,”康秀拉叫道,她开始哭了起来。“这,”她非常愤怒地说道,“这就是他向世界展示的。这就是他在除夕夜展示给人们看的。”“这是风格有点怪异的闹剧。也许,”我说道,“这是卡斯特罗认为的笑话。”

是吗?我不知道。这是无意的自嘲吗?——卡斯特罗是如此跟不上时代吗——还是有意的讽刺,契合他一贯的对资本主义世界的憎恨?卡斯特罗,对巴蒂斯塔(44)的腐败嗤之以鼻,你会认为这种腐败对于他而言就是以“热带产物”这样的旅游夜总会的象征,而那就是他的新世纪献礼吗?教皇不会这样做——他拥有了不起的公共关系。只有苏联才可能有如此俗丽的玩意儿。卡斯特罗有很多东西可供他选择,他可以选择很多过时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戏剧性庆祝场面:在糖料作物种植园里,在产科病房里,在雪茄制造厂里。快乐的古巴工人抽着烟,快乐的古巴母亲们微笑着,快乐的古巴婴儿们吮吸着乳汁……但为游客们提供最粗制滥造的表演?这是有意的安排或是愚蠢的举动或被认为是一个合适的玩笑,针对这个历史上毫无意义的时刻所进行的歇斯底里式的庆祝活动?无论出于什么动机,他都不会花一分钱在这上面。他也无需为此动一分钟的脑筋。有些东西令我们感觉我们在理解我们不能理解的事。凭什么革命家卡斯特罗,凭什么任何普通人应该去关心那些东西?时光飞逝。我们在时代潮流中沉浮,直到最后我们淹死离世。这一不成其为大事的事件演变成了一件大事情,而康秀拉正在这里经受她一生中最大的事件。人生的大结局,尽管没人知道是什么,如果确有其事,也正在结束而且肯定没有人知道是什么正在开始。这是对无人知道是什么的一场疯狂的庆祝活动。

只有康秀拉一个人知道,因为康秀拉如今知道了年龄的伤痕。变老对任何人来说都是难以想象的,除了那些正在变老的人,但对于康秀拉来说已经不再如此。她不再像年轻人那样计算时间,往起点方向数。对于年轻人,时间总是由过去构成的,然而对于康秀拉,时间成了她还有多少未来,而且她认为未来没有多少了。现在她计算时间是往以后数,以接近死亡的远近来计算时间。幻想已经破灭,机械刻板的幻想,安慰人的想法,滴答滴答,一切按部就班地发生。她的时间感现在已经和我的一样了,死亡在加快,甚至比我还要绝望。实际上,她已经赶超了我。因为我还能对自己说:“五年内我还不会死,也许十年内不会死,我身体好,很健康,我甚至还能再活二十年。”而她……

童年时听过的最美丽的童话告诉我们一切事情都按顺序发生。你的祖辈早于你的父辈去世,而你的父辈则早于你去世。如果你是幸运的。那么结果就是如此,人们按顺序变老、去世,这样在葬礼上想到去世的人活得长寿你会减轻一些痛苦。这种想法几乎不会使人的死亡变得那么可怕,而是一种骗术,我们用这种骗术使机械刻板的幻想完好无损而且遏制住了时间对人的折磨:“某某人活得长寿”。但是康秀拉一直都没有那么幸运,因此她坐在我旁边,经受死亡的审判,与此同时,荧屏上播放着终夜的狂欢,一场人工制造的、充满孩子气的、对拥抱无限未来的歇斯底里大发作,成熟的成年人不可能如此拥抱未来,他们不无忧伤地知道他们的未来很有限。在这个疯狂的夜晚,没有人能比她更忧郁地知道这一点了。

“哈瓦那,”她说道,这一会她抽泣得更厉害了,“我以前认为我总有一天会见到哈瓦那的。”“你能见到哈瓦那的。”“我不能。噢,大卫,我的祖父……”“是啊,他怎么了?说下去,告诉我,说。”“我祖父会坐在客厅里……”“说下去。”我紧紧地抱着她,她开始讲述自己的事,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她从来没有理由来讲述,也许她以前从不知道自己是谁。“打开《新闻时间》,《麦克尼尔雷赫尔新闻时间》,然后,”她说道,泪眼汪汪地,“他会突然叹口气说,‘可怜的妈妈。’妈妈死于哈瓦那,当时他不在场。因为他们那代人还没有离开。‘可怜的妈妈。’‘可怜的爸爸。’他们仍然落在后面。他就有了悲哀,对他们的这种渴望。可怕的,可怕的渴望。而那正是我有的悲哀。但我渴望的是我自己。渴望我的生命。我抚摸自己,我用双手抚摸自己的身体,我想,这是我的身体!它不能离开!这不可能是真的!这不可能发生!它怎么能离开呢?我不想死!大卫,我怕死!”“康秀拉,亲爱的,你不会死。你才三十二岁。你还能活很长时间。”“我是在流放中长大的。所以我害怕一切。你知道这一点吗?我害怕一切。”“噢,不。我认为不是那样的。害怕一切?今天晚上也许是这样但不是——”“我总是这样的。我不想让我的家人流放。但是你要长大成人而且你总是听到‘古巴,古巴,古巴’……瞧!那些人!这么粗俗的人!瞧他都对古巴做了些什么!我再也见不到它了。我再也见不到房子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们的房子了。”“不,你会的。一旦卡斯特罗不在了——”“我也不在了。”“你不会不在的。你会在这里的。别害怕。不需要害怕。你会恢复健康的,你将活——”“你想知道我珍藏着的画面吗?那儿的画面?我的一生?我头脑中的古巴的画面?”“想。告诉我吧。平静下来并且告诉我一切。你想要我关掉电视吗?”“不——不。他们会播放其他的节目的。他们肯定得播放。”“告诉我你头脑中的画面,康秀拉。”“不是有海滩的那幅,不是那幅。我父母有那幅画面。我父母讲起他们在那儿有多快活。孩子们在海滩上四处奔跑,大人们坐在安乐椅上,整理着含羞草。他们有时候会把房子搬到海滩上,但这不是我记忆中的事了。我记得的是另一件事。我永远都记得这件事。噢,大卫——远在他们被埋葬之前他们埋葬了古巴。他们不得不如此。我父亲、我祖父、我外婆,他们都知道他们再也不会回古巴了。而他们确实没回去过。如今我也回不去了。”“你能回去的,”我告诉她。“永远留在你脑子里的是什么画面?说给我听。说吧,”我说道。“我一直认为我能回去的。只是去看看房子。房子还在那儿。”“你脑子里的画面是关于房子的吗?”我问她。“不。是一条路。埃尔马勒贡路。如果你看哈瓦那的任何照片,你都可以看到埃尔马勒贡的这张,这条漂亮的路紧挨着海水。他们建了一堵墙,在照片里,人人都坐在墙上共度好时光。你看过电影《布埃纳林荫道社交俱乐部》吗?”“我看过。因为你的缘故,我当然看过。每当我看它的时候就会想起你来。”“嗯,这条路就在那里,”她说,“那儿波浪撞击出震耳欲聋的声音。那堵墙。你只看到它一会儿时间。那是我经常想我会去的地方。”“那堵墙也许原来就是路,”我告诉她。“应该就是那条路,”康秀拉说道,当她抬头看着荧屏时又禁不住抽泣了起来,在灯罩下面(我们得知每一个灯罩重达十四磅),歌舞女演员们漫无目的地走过舞台。是的,这绝对是卡斯特罗对二十世纪说的话“滚你妈的蛋”!因为这也是他在历史上冒险经历的终结,也是他因为人类发生的事情成名和没有成名的终结。“告诉我一切,”我对她说。“你以前从没告诉过我。八年前你不是像这样说话的。那时你是一名听众。我的学生。我从来不知道这件事。说下去。告诉我本来应该是什么。”“那堵墙,”她说,“和我。就那么回事。在那儿共度好时光,和人谈话。就这样。你在水边但你却在城里。这是相会的地方。这是一条海滨散步道。”“对了,它看起来十分荒凉破败,”我说,“在电影里。”“是的,但那不是我平生所见到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