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岸的海盗/(第4/10页)
他是个出生在田纳西州某个小镇的穷孩子,他说,他家里真可谓穷困潦倒,以至于在他们居住的那条街上就只有他们一家是白人。他从不记得周围有过白人的小孩——但总是有许多黑人小孩跟在他后头。由于他那生动的想象力和喜欢惹是生非又能摆平一切的能力,这些热情的崇拜者们就整天跟他黏在一起。而且看起来,正是他与黑人孩子的这种交往把他那非同凡响的音乐天赋引入到一片奇异的领域。
有个叫贝尔·波普·卡尔霍恩的黑人女子常常在为白人孩子举办的宴会上弹奏钢琴——参加宴会的都是些出身良好的白人孩子,他们在柯蒂斯·卡莱尔身边经过时简直对他不屑一顾。可这个破衣烂衫的“白人小穷鬼”却常常在她的钢琴旁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用一支别的孩子只能吹出嗡嗡声的卡祖笛[11]来尽量模仿出钢琴的曲调。还不到13岁,他就在纳什维尔[12]的几个小咖啡馆里用一把破烂的小提琴演奏出生动又诙谐的拉格泰姆[13]。八年后,举国上下掀起了拉格泰姆的热潮,他就带上六个黑人兄弟去做奥菲姆[14]巡演。他们中有5个是和他一同长大的伙伴;还有一个就是小个子的混血儿,贝比·迪凡恩[15],他以前是百慕大一个庄园里的帮工,后来因为用一把8英寸长的匕首刺破了庄园主的背脊,就逃到纽约去做了码头工人。就在卡莱尔还没预感到他会获得成功之时,他已经来到了百老汇,从此各种各样的邀约从四面八方飞来,他赚到了他做梦也没想到的大钱。
大约就在那个时候,他的人生观起了变化,一个既有趣又苦涩的变化。他意识到自己把生命里的黄金岁月都耗费在了在舞台上和黑人们信口胡诌。他的表演在同类节目中已经算是佼佼者了——三个长号手,三个萨克斯管手,再加上他自己吹长笛——由于他那奇特的节奏感使这支乐队显得独树一帜;可他突然之间对自己的表演奇怪地不满起来,他开始讨厌登台演出,日复一日,他变得越来越害怕上台了。
他们很能赚钱——他签过的每份合同总能赢得比之前更多的钱——可当他跑到演出经理那里告诉他们自己想要脱离六人乐队、想要做个普通的钢琴师时,他们嘲笑他,说他一定是疯了——说他这种想法无异于艺术自杀。之后他常常嘲笑“艺术自杀”这个说法,在当时人们都很喜欢用这个词。
他们曾经以一晚上三千元的价格在私人舞会上表演过五六次,可这看来只是加深了他对自己这种生活方式的厌恶。他们在一些俱乐部和私人会所里演出,这些地方要是在白天他根本连门都别想进。毕竟,他永远都只是在表演着猴子的角色,只不过是在略为高等一点的乐队里罢了。他厌烦了剧院里的气味,他讨厌脂粉味,也讨厌后台的唧唧喳喳,还讨厌包厢里居高临下式的恭维。他再也不能一心一意地从事这一行了。一想到他向着奢侈又懒散的生活靠拢的速度是如此之缓慢,他简直就要疯掉了。当然,他正在朝着这个方向迈进,可是,就像一个吃冰淇淋的小孩,因为吃得太慢而根本感觉不出它的美味。
他想要有很多的钱和很多的闲暇,他想要有机会看书和娱乐,他想要身边围绕着无数高雅的男女,这样的朋友他从未有过——这种人,即使难得会想到他,也只会把他视为是一个卑微渺小之人;总之,他想要那些他认为只有贵族才配拥有的东西,贵族的头衔似乎是只要有钱就可以买来的,可惟独像他这样子赚来的钱就是不行。那时他25岁,没有成家,没受过教育,也没有希望会通过经商获得成功。他开始疯狂地做投机生意,不到三周就把自己的积蓄蚀了个精光。
接着就爆发了战争[16]。他去了普拉茨堡[17],可就是在那里他的职业也依旧与他纠缠不清。有个陆军准将有天把他叫去司令部,告诉他对他来说做个乐团团长比当兵能更好地报效祖国——于是在战时,他就呆在后方总部的乐团里为那些战争英雄们做表演。那也不算太糟糕——只是每当看到那些步兵一瘸一拐地从战壕里回来,他总想着要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在他看来,他们身上的汗水与尘土就像贵族的头衔一般令他永远可望而不可及。
“都是那些私人舞会造成的。等我从战争中回来,过去的日子又卷土重来。佛罗里达旅馆业同盟向我们发来了邀请。反正那也是早晚的事情。”
他打住话头,阿蒂塔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可他摇了摇头。
“不,”他说,“我要这样来告诉你。我觉得非常享受,而我担心把这种享受拿出来与人分享就会使我的快乐大打折扣。我想要细细回味那些扣人心弦的英雄时刻,当我在众人面前挺身而出,我要叫他们知道我不只是一个该死的小丑,一个跳来跳去、叽叽呱呱的小丑。”
蓦然间,前方飘来一阵低沉的歌声。那几个黑人聚集在甲板上,他们的歌声带着动人的旋律交融在一起,悦耳的和声向着明月飘扬。阿蒂塔着魔般地聆听着。
“噢,去吧……
噢,去吧,
妈咪想要带我去银河,
噢,去吧,
噢,去吧,
爸比说要等到明天
可妈咪说就在今天,
是的呀——妈咪说今天就去!”
卡莱尔叹了口气,稍稍沉默了一会儿,仰头看了看在温暖的天空中如弧光灯般闪耀的星辰。黑人的歌声益发轻柔,最后变成了哀怨的低吟。明亮与静谧似乎在分分秒秒间不断扩张,直到他几乎能听见美人鱼在午夜时分跑出来梳妆打扮,听见她们在银色的月光下梳理着滴水的鬈发,听见她们在水面下一条绿里透白的大道上互相低语,讲述着她们栖息在那里的精致的船骸。
“你看,”卡莱尔柔声说道,“这正是我想要的美丽。美丽就应该是令人惊异,令人敬畏的——它就应该如梦一般悄然来临,如少女的眼眸一般令人神往。”
他向她转过身去,可她依然缄默。
“你懂我的意思的,对吧,阿尼塔——我是说,阿蒂塔?”
她还是一声不吭。她早已沉睡过去良久了。
四
在翌日正午的浓烈阳光下,他们面前的大海上的一个小点渐渐融化为一座灰绿色的小岛。在它的北面分明是花岗岩的峭壁,它斜斜地向南延伸,穿过了一大片灌木林与青草地,直到散漫地塌陷在海浪里的一片沙滩。阿蒂塔坐在她最喜欢的那张躺椅上读着《叛逆的天使》,她看完了最后一页,砰地一下合上书,抬头看见了那个小岛,开心得咯咯笑起来,然后冲着忧郁地站在栏杆边的卡莱尔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