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窟边 《雨》作品三号(第2/3页)
辛入土那个月伊就受孕了。辛过世未满周年,为了辛而生的孩子就诞生了。
甫从产道辛苦地挤出来,母亲一看孩子,就摇摇头。因此孩子满月后不久,刚坐完月子,她竟然又怀孕了。在那年的末尾,又生下一个女儿。这下阿土自己也被吓到了,突然多出两个孩子。还好长女小叶非常懂事,妹妹生下不久她就晓得帮忙换尿布洗尿布什么的,虽然她自己也很小,不足五岁。但阿土因此而禁欲了大半年,后来实在拗不过妻子,又让她怀孕,哪知又是个女儿。妻的脸色明显的难看了,脾气也暴躁多了,伊竟怪罪起丈夫来——好像是他故意给了她母的精虫似的。阿土因无言而渐渐沉默了。他早就向妻子声明他也很喜欢女儿,但如果孩子多,到时只怕养都会有问题,遑论栽培了。末取名末,就表明不想再试了,阿土且要求伊结扎,但伊不肯,于是他说他自己要去结扎。妻哭着要求给她最后一次机会,再不行伊也只好认命了。伊多半还是想到传宗接代这样的事,而不是别的。
但阿土真切地盼望这回辛的魂可以找到回家的路。但他也斩钉截铁地说没有下一次了。之后他真的毅然去医院“绑”了。他想,也许体贴的辛早就,或一再地化为女儿回来了。子满周岁时说出的第一个字竟然不是爸或妈,而是鸟叫声一般的“哥、哥”,令他们非常吃惊。冷静时猜想,那多半是阿叶的诡计,不满五岁的她或许竟猜透了父母的心思。她也常说看到哥哥的影子出现在树林里,在树后,半露半藏。
阿土嫂在厨房里忙时,常远远地瞧见丈夫就在儿子埋骨之处踱来踱去,在那里跟什么人说话似的——也许每天都在跟死去的儿子说话吧。好几年了。那坟就在那疑似马来人的坟旁,是怕他寂寞吧。也垒了大石头,是怕有饥饿的野兽会来挖,也怕自家的狗去乱掏乱扒。
阿土多次提到,他答应了儿子要带他登上那鱼形舟,带他深入那片沼泽去钓鱼;或沿着河,到下游的马来村庄。有好几回,他甚至动念要把船烧了,烧给儿子。但阿土嫂坚决地阻止了。“辛不会希望你那么做的。”伊心里真正想的没说出来:这船美,坚固,看来不是个普通的东西,将来多半可以卖个好价钱。
辛过世后的那几个月,睡梦中的伊总会惊讶地发现阿土没在位置上。有时床都凉了,有时熟睡中隐约听到开门声,沉重的脚步声轻轻地离去。伊当然知道丈夫去了哪里,也知道不久后他会带着一身烟味回来。只要是有月亮的晚上,从门口或窗口,都可以眺见他在孩子的坟前徘徊踱步。他像是在梦游,但也不确定是否真的梦游。那时阿土每餐都吃得很少,每每扒两口饭就说饱了,很快就瘦得脸颊凹陷了,也变得很不爱说话。就那样过了大半年,那时伊鼓着肚子,想说把辛怀回来了,就让他隔着伊的肚皮和孩子说说话,叙述他的思念。但他也只是静静地把耳朵贴着伊的肚皮听伊的心跳声,和肠子里的声音。
他说他常梦到辛,辛也还是老样子,只是身影愈来愈淡,愈来愈像是幻影了。
他说辛还在这园子里。就像平日辛陪他们割胶或锄草,大人忙大人的,小孩玩他自己的。
有许多时候,辛不在他们的视线内。有时在一棵大树后剥开老树皮,找刚孵出的雪白的幼蝎或小蜈蚣;观察灌木丛的蜘蛛和它们千变万化的网;抓豹虎①玩,或者爬到树上去远眺。或到哪条水沟边去观看清澈流水里巡游的鱼——总是冲来冲去的蓝线鱼,有老虎斑纹的老虎鱼,泥鳅,两点马甲,及许多不知名的。还有蜻蜓的幼虫,蝌蚪;真的或假的打架鱼。辛最爱打架鱼了,抓了好些蓄养在玻璃瓶里、咸菜瓮里。水里有时还会出现生性谨慎的鳢鱼,但母鳢鱼会带着一群橘色的幼鱼,看到小鱼就知道近处必有母鱼。它常就因为那样被抓来杀了吃。但那样的母鱼一般都不大,不足半斤,是母鱼里的生手。
但辛那样的“不在”,只需一声叫唤就会把它取消,只要回个声音他们就安心了,知道他躲在哪里。多叫唤两声他就会火速出现,他不是个会让父母担心的孩子。除了那一次。
伊很觉心酸,女儿接二连三地生下,阿土却好像更孤单了。家里就只剩下他一个男的。男人好像跟儿子比较有话说。伊想起自己的父亲好像也是那样的。再生不出也许只好到亲戚那里去抱一个回来——或拿一个女儿去交换。但他会接受吗?“把他生回来”的谎言那时不就戳破了?
辛那么聪明的孩子还是会遭逢那样的意外,对阿土的打击是难以言喻的。
那天天黑了,阿土才从镇上匆匆赶回,还特地买了一斤烧肉要加菜呢。哪知一抵家门并没有看到辛来迎接,妻还一脸惊惶地说儿子一直没回来呢,她往他离去的方向大声喊了几十次了,都没有回响。天黑了,伊还要带女儿煮晚餐,没办法过去看。丹斯里也没有回来。
阿土听了心底一阵发凉。停好脚踏车,二话不说,拎了手电筒和巴冷刀,快步朝儿子消失的方向奔去。敦紧紧跟着。
好一会抵达园的边境。一条水沟绕了过来。沿着辛往常抓鱼的地方一路寻去。前一晚下过大雨,水流比往常急,水也比较深——洗米水的浊白,但看来也还好,小心一点就不会有事。辛常到这儿玩,非常熟悉这里的地势。除非是多日连续的暴雨,让沟水满溢,看不出哪里深哪儿浅,否则是不会有真正的危险的。然后听到敦的狂吠,朝着那口井。阿土亲手挖的那口井。为枯水季灌溉之用的。他全身的皮都麻起来。水电筒照到那水面漂浮着什么。黑色的头发,衣服,是辛没错。他阿土趴在井缘废枕木上,一伸手够着他冰冷的手臂,一把拉起。放平了,鼻孔有水流出,脸灰白,什么呼吸心跳脉搏全都没了。阿土双手使劲按压他胸腔,却感觉那肌肉像塑胶那样既硬又冷。拉开上衣,只见肤色白得吓人,皮都有点起皱了。按压之下,有血水从他灰白的唇间流出,但他也听到他厚大的手掌下,辛稚小的肋骨清脆的断裂声。
他的泪水像滂沱大雨那样落在儿子的尸体上。
那只叫丹斯里的狗再也没有回来。
这事让阿土百思不解,那井又不深,而且辛每天都在那附近玩,怎么可能会出这种事?辛的左前额上有一块瘀青,也许是失足摔落时敲到的。他一向很乖,不会无缘无故地想去跨越那口井吧?难道是被追逐?妻说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黄昏时有听到狗吠,伊眺望也没看到什么奇怪的事。而且从尸体僵硬及发白的程度来看,应该是更早以前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