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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里来的夜晚,每每窗外有一阵呱呱呱的连续的蛙鸣,接着是壁虎缠斗时尾巴敲打着板墙,然后是阿兰小心翼翼地拉开窗闩,阿里两手一撑就进来了。你总是装作熟睡。但那些奇怪声音还是异常清晰的。只是那时你还无法理解,那压抑成轻轻的叹息,或伪装成梦呓的,是青春身体热烈的欢好之声。

但更早时如果你仔细听,其实可以听到谨慎地踩在落叶上的脚步声——不是直接一脚用力地踩上去。而是两阶段似的,脚底先轻轻接触落叶,再把身体的重量渐次加上去。多半还会听到一两声狗吠,但不会持续。有时甚至在雨中,你瞥见他把衣服脱在门口——房里有个单独对外的门,方便你们男生夜半尿急时直接到门外的树头解决——她用大毛巾包裹着他,给他擦干身体,让他光溜溜地钻进她的蚊帐里。

那挂在柱子上的煤油灯是调得最微小的,微明的灯火勉强把黑暗推离数尺,因此在明暗之间移动的人影就像是在梦里。鸡啼前他必然掀开蚊帐离去,常常你眼睛贴在蚊帐后,清楚看到她依依不舍地穿着薄纱裙子,拉着他又抱又亲的,有时在门口犹紧紧地拥吻。阿里总是得再三地把她推开,方得以脱身。

你看到她经常把乌龟阿里翻过去,踩它的腹甲、踹它、咒骂它。

一阵子过去后,阿里来得稀疏了,你听到阿兰夜里在床上翻来覆去。那时阿兰就会带着你去找他。有时就是到他住处给他带些吃的,譬如烤了个小蛋糕,带上一粒榴梿或尖必辣。或者直接到他工作的林地。渐渐地,工人们都知道了,她一出现他们就会公然取笑阿里。你看到他眉间开始出现嫌恶、不耐烦,甚至会斥骂她。夜里,你会听到阿兰躲在蚊帐后小声地哭泣。她没了笑容,好似有着重重心事。你听到父母在背后小声地商议着,揣测阿兰和工人之间是不是出了什么麻烦。母亲问你是不是有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你总是摇摇头。他们直接问她,她也是摇摇头。但她明显地胃口不好,甚至常常反胃。他们都猜到发生了什么事。麻坡之行是为了向她介绍一个王老五,母亲娘家那边的亲戚。虽然年纪有点大,三十多岁了。但脾气好,有地有房子有辆小车,很希望有老婆小孩。宣称不会计较她的过去,也不嫌她年纪小。

但她竟然一口回绝了。嫌他老,嫌他矮,嫌他肥,嫌他丑,嫌他秃头。

你看到她姿态僵硬地走向那木屋,你悄悄地跟了上去。

你们到那房子边,只见门窗开着,里头东一包西一包的都是垃圾,破烂的衣服、鞋子、空罐头、枕头,还有股说不出的酸味。

你们绕着房子外边走。只见屋旁的灌木都长起来了。木薯有的被拔起来了,但被弃置在那里,长出的薯还很小根。然后你突然发现那面墙上,一片片木板都用炭画着奇怪的 W 状的图像。仔细看,虽然是黑白的,但确凿无疑的,是赤裸的女体,朝看图者大大地张开双腿,袒露出私处,那双腿交接处被炭反复着墨,以致厚厚地鼓起。阿兰流着泪用力地推着你离开那里。

那群马来人你再也没见到过。即使见着了,多半也认不得——一如他们之认不得你——你猜想他们多半娶妻生子,买了华丽的房子新车,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了。毕竟他们都是土地之子。

多年以后,小屋四周的杧果、榴梿、波罗蜜、红毛丹、山竹——也许是当年那些马来人连同果皮果壳丢下的种子——都长成浓荫大树,而且总是毫不吝惜地结实累累,你常到那儿捡果或采果,红毛丹熟时红,榴梿波罗蜜杧果都是香。土地的主人很少到访,但管理油棕园的人有时也会来采收。而番石榴东一棵西一棵的,烂熟的果掉了一地,裂开,有的白有的红,一股刺鼻黏腻的烂果香——多半是他们拉出来的种子长大的,树上时时刻刻有鸟鸣叫。窗外还有一棵很老的木瓜树,树干折断重新长的顶芽显得不那么茁壮,而且结的果既少又小了。

木薯的后裔也与在野草灌木间挣扎着伸长了瘦而多节的茎。

那空荡荡的房子勉强撑持着自己。

那之后曾住进一家印度人,一对夫妻和几个一样很黑很瘦的孩子,都很节制地不会靠近你家。你记得那女主人会辛勤地采摘房子周遭的野茄和卷卷的蕨芽。有一天你上学回来,发现他们搬走了,就好像没来过似的。那之后就没人住了。

但有一回狗发现里头躲了人,父亲发现是来自镇上的脸色发白、说话时嘴唇发抖的华人白粉仔,就立即提着长刀大声呼喝着把他赶走了。

然后屋顶的铁皮有了破洞,无数个破洞。因此白日总是有光透进去,丛丛野草就从地面长了起来,多的是茅草、芒草、羊齿、牵牛花和小花蔓泽兰。房里的木板床也都崩塌了,露出成排锈蚀的铁钉头。

暗处有蝙蝠,蜘蛛沿着门窗结网。有时有眼镜蛇,四脚蛇。光亮处沙土上有蚁狮诱捕蚂蚁的陷阱,凹陷的沙锥;高处有土蜂的窝,一窦窦的,好似是那房子本身长出来的赘瘤。

有大把误闯的藤蔓贴着墙角绕了一圈又一圈,绕过床底,好似始终找不到出路;一直到房子更其坏朽,有的终于从破墙洞钻出去了。

园里的油棕树不用说是高高地长大了,果实也收割了一回又一回。

多处墙板朽坏脱落了,长年泼雨而长着泛灰的霉,有的还有明显的烧焦的痕迹。你看到其中一片倾斜木板上的 W 字,那中央交接处长出一朵鲜艳美丽的红菇,像一枚巨大的红色钉子。你知道那叫毒红菇(没错,你原本不知道它叫什么。是你那对蕈类非常好奇的年幼儿子指着图鉴告诉你的。那时你已在异乡多年,凭着记忆画了幅光影如泪迹的水彩画)。一旁板沿还长着花簇似的黑木耳、白木耳、硬毛栓蕈、侧耳等,不同世代全挤在一块。

而阿兰,马来人搬走后不久,在与你母亲大吵一架后(挺着大肚子的你妈竟骂她姣,唔知羞),就红着眼眶骑着脚踏车载着旧皮箱走了。从此再也没有见到她,就好像她从没来过似的,就好像世间没有这个人。父母也因此大吵过几回。那之后你父母确曾认真找过她,但亲戚们都没有她的消息。但有人说,看到一个长相类似的年轻女人提着一口旧皮箱,上了南下新加坡的火车。

脚踏车店的老板证实说,她把旧脚踏车卖回给他了。

父亲说他确有看到那残破的脚踏车,就搁在店里一角,后轮扁掉了,只能倚着墙。

她走前用力地抱一抱你,“要用功念书。”她说。她留给你的,除了那扑满,就是那只背上写着 Ali 的乌龟。它后来也长得饭碗大、碗公大,背上的字变小,有的部分也渐渐因与世界摩擦而脱落了。A 只剩下两个脚,两个血红点;但竟还是完整的,像穿了鞋子,一头尖一头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