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死(Belakang mati)(第4/5页)
也许那实验的主题就是绝望。但你不曾问 L,她也不主动谈这层面的事,也许她认为太哲学了。
但你们都猜想,那时你们并不知道,也许那些年,他已渐渐地被那样的诡异实验给一点一滴地蛀空了。
然后你看到一身宽松的白色功夫装的 M 出现在防风林的另一头,一栋简陋的铁皮房子,屋檐下吊挂着一排白色的鞋状的事物,看来像是压扁的鱼干。你一惊,那不是当年你们千里迢迢找到的、他位于穷乡僻壤的老家吗?
白发苍苍的他,就在小屋前的空地上缓缓舞动双手、移步、震动,有时像白鹤展翅,有时像鹰;像虎,像熊,或双手伸长了像蛇……
在你们看得专注时,突然发现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一个人,那笑眯眯、戴着渔夫帽的老人,无声无息的,不正是老谢吗?
于是你和 L 兴起和他聊聊的兴致。
你们一道踱步到防风林外,他说他认识 M 已经很多年了,当年是他把他从沙滩上捡起来的。那时还以为捡到的是具尸体。他听苏拉威西的巫师说,有的人死了会忘记自己已经死去。多年来他在海边不知道捡了多少具无名尸体了,“都埋在那里。”他指了前方礁崖后方,一鼓鼓的大大小小沙丘,东倒西歪地竖着一根根长短粗细形状不一的漂流木,一路沿着崖壁延伸过去。俨然是座小型坟场,少说也有数百个。“很多都是沿着马六甲海峡流过来的,但也有来自苏门答腊的,什么种族的都有,但人死了看起来都差不多。”
他说:“老敌人有时就像老朋友。老李怕我闲着没事干,就给了我几把铲子让我运动。东北季风时,有时一个翻船,一来就是几十具,只好挖个大洞埋了,反正也不会有人来找。越南排华那些年更多,简直处理不了,还好老李及时派军舰来载去火化成灰,填海造陆。他说如果是活人,政府很快就会派人来把他们带到澳洲的难民营去,因为这岛那么小,住不了几个人,而且这地方的存在一直是个秘密。也许只有在某些很古老的地图上才找得到它。”
只有三个人是他强烈向老李请求而被留下的,“为此我签了不知多少文件呢。他来后我也算有个埋尸的帮手了。”
“三个?”你难免好奇。
“内人,她自己说是摩鹿加群岛人。就是帮我顾柜台的那个很丑的女人。”他伸出一根手指,接着指一指 M,伸出另一根手指,“看他孤零零的,大概二十年前好不容易帮他捡了个妻子,也是个不愿提起过去的人。只可惜几年前病死了。”接着意味深长地盯着 L 的脸瞧。“奇怪,奇怪。怎么会那么像?”用力摇摇头,发了会呆,L 离开防风林后就把头发挽起来,露出依然白皙的脖子。老谢回神后即招呼你们在一颗柔滑的石头上坐下,捻须微笑:“上帝造了亚当,况且还为他造了个夏娃呢。”
然后你们来到一个横卧的、成人大的黑色石头边,那石头半埋在沙里,就像个无头无肢、唯余躯干的卧佛。“让你们开开眼界。”他蹲下身,伸手抹开石侧下方部分被沙掩埋处。有字。花体字罗马字母。他以指在沙上把字划出。逐字解释:马来文 Belakang 后面,Mati 死亡,合起来是“绝后”。他解释说,也许因为这座岛是在海峡的最南端,被称作 Pulau Belakang Mati绝后岛
。犹如中文里的天涯海角
,世界的尽头,后面就是无尽的大海茫茫,再也没有陆地,再也没路了。就像人没有尾巴,文章没有待续。
后面没有了。
“你们认识他吧?”他突然转换话题。L 的泪水即时崩泻了,用力地点点头。“但我们不确定他是不是我们想的那个人。”你忍不住补充说。“请问你叫他什么?”
“我都叫他阿木。”他耸耸肩笑笑,“那其实是我给他取的小名,他来时抱着一块漂流木。我不知道他原来叫什么。他都不说话,身上也没身份证件。为了说服老李让他留下来,只好委屈他当我儿子,跟我姓谢。我偷偷跟他开个玩笑,他身份证上的名字如果译回中文是谢谢。谢谢老天给我一个儿子。我不知道他是天生不会说话,还是发了毒誓,终生禁语。”
老谢也顺道问了 M 原来的名字。“原来他也姓李。”他若有所思地说。
“老李想在这里弄个故事馆,多年来苦于找不出他的故事。曾经委托几个本地和中国到这里留学的小说家编,都编得不太理想,太好莱坞。”
“老李也老了,竟然发现故事的重要。那你们叫他什么?”
听到“柑橘”,他不禁拊掌大笑:“橘逾淮为枳啊!”
然后他带着你们到那破败的小屋。
“据说数百年前,改朝换代时,亡国遗民乘桴南下到过这里。船毁后,龙骨和桅杆成了漂流木,在沙滩上日晒雨淋数百年,我把它捡来盖成这小屋。还有一些捡来的东西也放在里头,我还捡过一些书呢,各国文字的都有。”
“老李很寂寞,有时会特地来找我喝喝咖啡。毕竟同代的敌人和朋友几乎都死光了,我也老到对他毫无威胁了。你们看到的那张照片,是我拜托老李用不太张扬的方式发出去的,希望可以引来知晓他过去的人。”
我们模仿他,登屋前在阶梯上用力蹭一蹭鞋底的沙。
檐下挂的果真是咸鱼,梁上还真挂了个木匾,题着隶书大字“故事馆”。木廊上摆了三张咖啡桌,M 独自占了一张,正翻开一本《辞源》般厚的大书,专注地读着。老谢向他介绍你们,他也只静默地转过头来,微微地点个头,没说话,几乎是毫无表情地又回头去看他的书。果真没有认出你们来的意思,眉毛都没动一下,而他的样子也几乎就是当年那个样子。你瞥见那本书的字很小,而且一栏一栏的,似乎有不少插图。
“他爱捡瓶子,就像我捡尸体。就如同我看到或闻到尸体非立即埋掉不可,他一看到瓶子就非得要把它们绑在树上,那是他除了重复看那一本书之外,唯一认真做的事。好像那是他此生唯一的作品。为此我常写信向老李要求钓鱼线。”
老谢招呼你们坐下,“吃个早餐吧。”他大声喊了“古鲁──古”。再高声为你们点了份 nasi lemak①。你们闻到浓烈的咖啡香。一个身着花布纱笼的女孩走了出来,提了一壶热咖啡,轻轻叫了声“阿公”。一看到那女孩,你们不禁一愕。那女孩的神情,不就是 L 年轻时的样子吗?L 苍白着脸,用力盯着看。
你突然觉得什么事情不对劲,而且是不对劲到不可思议的程度。好像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好像车子开出了路,闯进路旁的灌木林里去了,迎面是长草矮树,起伏不定的地面。时间隐隐波动,如深海的潮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