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TWO(第26/45页)

米勒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他,“你不是说真的吧,弗雷德?”

“你他妈说错了,我是认真的,”施奈德说,“看,查理·霍格准备好回去了,是吧,查理?”查理·霍格没有看他,而是迅速往自己杯子里又倒了一些咖啡,又加威士忌兑满了。“快到秋天了。”施奈德说,眼睛仍然看着查理·霍格。“夜里越来越冷了。现在这个时候没有人能够说清楚天气会怎么样。”

米勒动了动身子,眼睛死死地盯着施奈德。“别打扰查理。”他轻声说道。

“好吧,”施奈德说,“你告诉我,即便我们待在这儿,我们怎么把所有牛皮运回去?”

“牛皮?”米勒说道,霎时间一脸茫然,“牛皮?……我们能运多少就运多少,剩下的牛皮丢在这儿,我们春天再来装车运走。我们在屠夫十字镇的时候就已经计划好了。”

“你的意思是我们一直待在这儿,直到把所有的野牛都捕杀完再走?”

米勒点点头。“对,我们一直待在这儿。”

“你疯了。”施奈德说。

“再过十天,”米勒说,“至多两个星期,天气转冷之前就走。我们还有时间。”

“全都是该死的牛群!”施奈德说,一边迷惑地摇摇头,“你疯了,你想干什么?你不可能把这该死的地方的所有该死的野牛都杀光的。”

米勒的眼睛瞬间变得呆滞无神,他朝施奈德瞪着眼睛,好像他不存在似的。然后他眨了眨眼睛,缓过神来,掉过头去,看着营火。

“弗雷德,现在为这件事争吵毫无意义。这是我的猎队,我已经打定主意。”

“好吧,该死的。”施奈德说,“由你负责,你记住了。”

米勒冷淡地点点头,好像他不再对施奈德想说的任何事情感兴趣。

施奈德愤怒地收拾起铺盖,就要离开营火。然后他又扔下铺盖,走了回来。

“还有一件事情。”他满脸愤怒地说道。

米勒心不在焉地抬起头,“啊?”

“我们从屠夫十字镇出来到现在已经一个多月了。”

米勒等了一会儿。“啊?”他重复道。

“一个多月了,”施奈德又说了一遍,“我要我的报酬。”

“什么?”米勒说,脸上露出迷茫的神色。

“我的报酬,”施奈德说,“六十美元。”

米勒皱了皱眉头,然后笑了。“你想立刻挥霍这些钱吗?”

“你别管,”施奈德说,“你只要按我们的协议给我报酬就行了。”

“好吧。”米勒说,他转向安德鲁斯,“安德鲁斯先生,你能不能给施奈德先生他的六十美元?”

安德鲁斯打开衬衫的硬衬胸,从腰带里拿出一些钱,数出六十美元,递给施奈德。施奈德接过钱,走到营火旁,跪下来仔细数了数,然后把钱塞进口袋里,走到他刚才丢下铺盖的地方。他拿起铺盖,离开营地,消失在黑暗中。其余围坐在营火旁的几个人听到施奈德放下铺盖时松树折断的声音以及松叶和布料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们一直倾听着,直到听到施奈德均匀的呼吸声和如雷的鼾声。他们默然无语,很快也铺床睡觉了。第二天清晨他们醒来的时候,谷底的草上覆盖了一层薄霜。

晨曦初露,米勒看着霜染的山谷,说道:“野牛把这里的草吃光后,一定会想法冲出山谷,下山到平原去。我们必须把它们挡住。”

他们正是这样做的。每天早晨,他们都是正面进攻野牛,慢慢地将它们朝南面的山坡上赶。但是正面进攻只不过起到了拖延作用,晚上野牛吃草的时候,又回到比白天被赶走时离谷口更近的地方了。一天天过去,牛群的主体离谷口越来越近,谷口是它们原先进入到谷底的地方。

随着野牛悄无声息本能地朝谷口推进,猎杀野牛的战斗越发激烈。米勒本来已经孤独离群、少言寡语,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似乎完全沉浸在杀戮之中;即便夜晚在营地的时候,哪怕是最基本的需求,他也不再开口用语言提出来——想喝咖啡,他只是用手指指咖啡壶,有人叫他的名字,他只是哼一声,他吩咐其他人时,也只是简单地指指点点,扭扭头,或是在喉咙深处咕哝几声。每天他都带两支步枪追赶野牛。在猎杀野牛的时候,他把枪管打得发烫,差不多快要烧坏了。

施奈德和安德鲁斯只得越干越麻利,才能把米勒打得满地都是的野牛剥光;他们几乎从未在太阳落山前把皮剥光,因此差不多每天早晨天不亮他们就起身,把粗糙的牛皮从僵硬的牛身上剥下来。白天,他们流着汗拼命连削带拉,才能跟上米勒的进度。他们听见一成不变的枪声持续不断地敲打着四周的宁静,敲打着他们的神经,直到神经受到损伤,苦不堪言。夜晚,他们骑马疲惫地走出山谷,朝黑暗中标志他们营地的一小团橘红色火光走去的时候,他们看到米勒愁眉苦脸,无精打采地坐在营火前;除了他那双眼睛,他就像被他杀死的野牛一样静止不动、毫无生气。米勒甚至连射击时留在脸上的黑灰也懒得洗了;现在烟灰成了他皮肤永久的一部分,像镶在脸上的一张黑面具,映出一双通红闪亮的眼睛。

牛群的规模在屠杀之下逐渐缩减。安德鲁斯所见之处到处都是散落在地上被剥去皮的野牛尸体,尸体散发出的恶臭他早已经习以为常;剩下的野牛在同伴的尸体之间走来走去,边走边吃着草,草上沾着同伴流出的棕色血迹。安德鲁斯意识到牛群越来越小,这时他才想到他从未预想过牛群全部被消灭、没有一头牛活着的日子。他自己和施奈德不一样,他明白只要有一头牛活着,米勒就不会轻易离开山谷,虽然他没有问,并且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明白的。他一直通过牛群的大小计算离开的地点和时间,不像施奈德那样数着一个个连续不断、毫无意义的日子来计算他们离开的时间和地点。他想到了把牛皮捆起来装上马车,给马车和牛套上轭,下了山,穿过空旷的大草原,回到屠夫十字镇,但想象不出该是怎样的情景。他猛然意识到每天待在这宽阔平坦、曲曲折折的猎场,四周被高山围着,外面的世界已经远离自己,不禁有些吃惊。他想不起来他们曾经爬过的高山,想不起来他们在上面流着汗、忍着干渴走过的草原,也想不起来他曾经生活过的、八个星期前刚刚离开的屠夫十字镇。那个世界只是短暂模糊地出现在脑海里,就像是隐藏在梦中一般。他在高原的山谷度过的岁月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光。当他放眼眺望山谷时——这里的平坦;这里泛黄的绿色;这里高峻的山坡和郁郁葱葱的松树,其中夹杂着金光灿烂的正在变色的红白杨树;这里突起的岩石和山丘,空气稀薄的湛蓝苍穹笼罩着所有这一切——在他看来这个地方的轮廓似乎是在自己眼前流动,他的眼睛塑造着自己看到的景色,反过来又给自己的存在以形式和地点。他无法想象自己离开这个地方会是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