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人心比夜黑(第3/9页)

破浪角上留了一些洞,可以让海水从这儿漏出去,而且在必要的时候,雕花或者镀金都很方便。

圣母像底下,几个大写的金字:“玛都蒂娜”,这是这条船的名字,现在因为天黑看不见。

旅客们临行匆忙,一个个慌手忙脚地从跳板搭的小桥上,把乱七八糟的放在悬崖脚下的东西搬到船上。几袋饼干,一桶鲨鱼干,一桶做好的汤,三个大桶(一桶淡水,一桶麦芽,一桶柏油),四五瓶啤酒,一只用皮带扣起来的旧皮包,几只箱子,几只小匣子,一捆做火把或者放信号用的麻瓤,他们带的就是这些东西。这些衣衫褴褛的人每人有一只手提包,看样子他们过的是一种流浪生活。过流浪生活的人不得不随身带一些东西;他们有的时候也想像小鸟那样高飞远走,可是办不到,你总不能把混饭吃的东西扔掉呀。不管哪一种行业,总得有点工具和干活的器具。这些人拖着这些东西,有时候实在觉得累赘。

把这些东西搬到悬崖底下,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由此可见他们是决心要走了。

他们一点也不浪费时间,不停地从岸上到船上,从船上到岸上,来来往往走着。每一个人都有一份工作;这个人拎口袋,那个人背箱子。在这群男女混杂的人中间,那两个好像或者大概是女人的人也跟其余的人一齐干,连小孩子也跟着背东西。

这个孩子的父母是不是在这一群人里面,实在是个疑问。因为一点也看不出来有人关心他。他们只是让他干活儿,如此而已。看起来这不像一个家庭里的孩子,而像一个部落的奴隶。他伺候每一个人,可是谁也不理睬他。

尽管如此,他还是跟这伙看不清楚的人一样,慌手忙脚地运东西,好像他只有一件心事,就是赶快上船。为什么?他大概也不知道。他不过是因为看见别人都在忙,也机械地跟着瞎忙罢了。

单桅船盖好护舱板。货物已经很快地送进船舱,离岸的时候到了。最后一只箱子已经运到甲板上,只要旅客上了船,就可以开船了。那两个像女人的人已经上了船;其余的六个人,包括孩子在内,还待在悬崖底下的平台上。已经准备开船了;船长握着舵柄,一个水手拿起一把斧头准备砍大缆。砍大缆是紧急的表示;如果时间来得及,水手总是把大缆解下来。“Andamos,[5]”六个人中间那个破衣服上缀着金属片的首领模样的人低声说。那个孩子向跳板奔去,打算第一个上船。孩子的一只脚刚踏上跳板,就有两个人猛的一撞,差一点把他撞到水里,抢在前面去了;第三个人用肘弯撞了他一下,就走过去了;第四个人用拳头搡了他一下,追第三个人去了;第五个人,也就是说那个首领,连蹦带跳地上了船,接着用脚后跟把跳板踢到水里;这当儿,砰的一声,砍断了大缆,舵柄转了个方向,船就离岸了。孩子却留在岸上。

第三章 孤独

孩子一声不响地呆在岩石上,两只眼睛一动也不动。他不喊也不叫。虽说这件事情出乎意料之外,他却一声不响。船上也同样寂静。孩子没有叫船上的人,船上的人也没有对他说一句惜别的话。两方面都感觉到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好像鬼魂在冥河边上分别一样。孩子一动不动地立在岩石上,望着越走越远的小船,潮水已经上来了,激荡着岩石。看起来他好像心里明白了。什么?他明白了什么?漆黑。

隔了一会儿,船到了海湾出口的地方,走进那条狭窄的走廊。海峡在两块劈开的巨石中间蜿蜒穿过,两边好像是两堵高墙。现在还看得见映在明亮的天空上的桅尖。桅杆在巨石中间荡来荡去,仿佛突然钻了进去似的,看不见了。完了。船已经入海了。

孩子望着那条船消逝了。

他吃了一惊,但是接着就沉思起来。

现实生活的冷酷无情,使他越来越惊奇,越来越迷糊了。这个弱小的心灵仿佛已经有过一些人生经验。说不定他已经在审判人生了呢。过早的考验,往往在儿童的内心深处放上一架我们不知道有多么可怕的天平。这些幼小的心灵往往会把老天爷也放在上面称一称。

他知道自己是无辜的,对什么都让步。一句怨言也没有,无可指责的人从不责备别人。

人家冷不防地抛弃了他,他没有任何表示。他的心好像僵硬了。这次命运的突变,仿佛又把他刚开始的生活切断了。但是他没有低头。他挺着身子忍受了这个晴天霹雳。

他虽然惊愕,却并不气馁,不拘谁看了都会明了:这些抛弃他的人并不爱他,他也不爱他们。

孩子想着想着,把寒冷也忘了。海水突然打湿了他的脚;涨潮了;风吹动了他的头发;刮起北风来了。他打了个寒战。从头到脚,浑身哆嗦了一下,他醒了。

他向四周张望了一下。

只有他一个人。

直到今天为止,除了单桅船里的那几个人以外,他不认识别的人。而现在他们又溜了。

说起来也奇怪,他仅仅认识这几个人,可又像不认识他们。

他说不出来他们是谁。

他的童年虽然是跟他们在一起度过的,可是他并不觉得他是他们的人。他不过是跟他们混在一起,如此而已。

他们现在已经把他忘了。

手里没有钱,脚上没有鞋子,身上只有这一点衣服,口袋里连一块面包也没有。

寒冬。黑夜。得走好几公里路才能找到有人烟的地方。

他不知道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这些人把他带到海边上,就撂下他走了。除了这些人以外,他什么也不知道。

他觉得自己已经跟生活无缘。

他觉得自己已经算不得人了。

其实,他不过才十岁。

孩子待在这个荒凉的地方,这边是越来越浓的夜色,那边是奔腾澎湃的海浪。

他伸开瘦得皮包骨的胳膊,打了一个呵欠。

接着,突然像一个下了决心的人似的,他大着胆子活动活动麻木的手脚,然后他就转过身来,施展出松鼠或者走绳索的那种轻巧劲儿,沿着悬崖往上爬。他一会儿顺着小径,一会儿离开小径,又麻利又冒失地往上爬。现在他急急忙忙地向陆地上爬,仿佛有一个目的地似的。其实他什么目的地也没有。

他急急忙忙地走着,毫无目的,仿佛一个要逃脱命运摆布的逃亡者。

人往上走叫做攀登,野兽往上走叫做往上爬,而他呢,他是连攀带爬。波特兰的悬崖是朝南的,路上没有什么雪。寒冷的天气已经把雪冻在地上,走起来很困难。不过这个孩子总算从这段路上熬过来了。他穿的这件大人的上衣又长又大,走起来很不方便。他不时在悬崖上或者在斜坡上踏着一块冰,滑下去。他在悬崖上吊了一会儿,才抓住一根干枯了的树枝或者一块突出来的石头。有一回他踩着一条石缝,石头塌了,他也跟着滑了下去。石头塌了很危险。孩子跟从屋顶上往下滚的瓦片一样,滚了好几分钟,一直滚到深渊的边缘上;幸亏他抓住一丛野草,才保住了这条小命。他在深渊的边缘上,也跟在那一群人面前一样,没有大声喊叫;他定了定神,接着一声不响地又往上爬。他经历过好几次这样的危险。斜坡由于天黑,走起来更困难,陡峭的岩石高得一眼望不到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