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单桅船在海上(第4/15页)

船主鞠了一躬,可是老头儿没有看见。老头儿穿的那件衣服,好像牛津大学或者格廷根大学教授的长袍,一副傲岸倔强的姿态,动也不动。像一位鉴定波涛和人类的专家似的,他在观察海洋,研究海浪,仿佛他在要求喧腾的海浪给他发言的机会,好教它们学点东西似的。他是教师,也是预言家,好像深渊的巫师。

他自言自语地说下去,也许是有意说给别人听的吧。

“如果舵柄是一只舵轮的话,我们还可以斗它一下。如果船速是每小时四海里,在舵轮上加十五公斤的力量,船行时就会产生十五万公斤的效力。如果把缆索多绕两圈,效力还要大。”

船主又鞠了一躬,说:

“老爷……”

老头儿的身体没有动,只回过头来,瞪着眼睛望着他。

“叫我博士好了。”

“博士先生,我是船主。”

“唔,”“博士”说。

博士(我们以后就这样称呼他吧)似乎愿意讲话了:

“船主,有英国的八分仪么?”

“没有。”

“没有英国的八分仪,你就根本不能测定高度。”

“远在英国的八分仪以前,巴斯克人就测量高度了,”船主回答说。

“注意逆帆。”

“必要时我放松帆索。”

“你测量过船的速度吗?”

“测量过。”

“什么时候?”

“刚才。”

“怎么测量的?”

“用测程仪测量的。”

“你注意三角板了没有?”

“注意了。”

“沙漏走三十秒钟的时间是不是准确?”

“准确。”

“你能肯定两个玻璃器中间的洞没有被沙磨坏么?”

“能够肯定。”

“你是不是用子弹的摆动测验过沙漏?拿一根……”

“拿一根用湿麻絮拉过的平直的绳子吊住子弹,是不是?当然这样做过。”

“绳子擦过蜡没有?要不然绳子会有伸缩性。”

“擦过。”

“你试过测程仪吗?”

“我用子弹试沙漏,用炮弹检查测程仪。”

“炮弹的直径是多少?”

“一尺。”

“重量够了!”

“这是我们的老单桅战船‘拉·卡斯·德·巴格朗号’的一颗旧炮弹。”

“是无敌舰队的吗?”

“是的。”

“就是有六百名兵士、五十名水手和二十五尊大炮的那条船么?”

“详细的情形只有海底知道。”

“水对炮弹的抵抗力是怎么计算的?”

“用德国标尺。”

“把海水对悬炮弹的绳子的冲力算进去了么?”

“算进去了。”

“结果怎样?”

“水的抵抗力是八十五公斤。”

“那就是说船速每小时四法海里。”

“三荷兰海里。”

“这不过是船速与海流速度的差。”

“对。”

“你把船开到哪儿去?”

“到罗约拉和圣赛巴斯田中间的一个我熟悉的小海湾。”

“赶快沿着目的地的纬度走。”

“是。我尽量不离开这条纬线。”

“当心风和海流。海流是随着风来的。”

“两个没有义气的东西!”

“不要骂了!海也有耳朵。不要侮辱任何东西。只要注意看就是了。”

“我注意过,现在还在注意。现在海潮顶着风;不过等一会儿,潮水顺着风,就没有事了。”

“你有航海图吗?”

“没有,没有这个海峡的航海图。”

“那么你是依据经验驾驶的?”

“哪里的话。我有指南针。”

“指南针是一只眼睛,航海图是另外的一只。”

“独眼龙也能看见东西。”

“龙骨和航路的交角你是怎样量的?”

“我有标准罗盘,再说我还能猜航。”

“猜航固然好。知道正确的航线更好。”

“克里斯多福[8]就是猜航的。”

“等到风暴来了,风针乱转的时候,你就弄不清风向,结果连测航点或者相对的测航点都找不到了。一头有航海图的驴子也比算卦的和他的神签高明。”

“现在还没有风暴,我看不出有害怕的理由。”

“船在海中像苍蝇在蜘蛛网里。”

“现在,风和浪都还可以说是正常的。”

“人不过是浮在海上的一个黑点罢了。”

“我敢说今天晚上不会出岔子。”

“可能弄得一塌胡涂,很难脱身。”

“可是直到现在为止,一切都顺利。”

博士的眼睛盯住东北角。

船主接着说:

“一到伽斯高涅海湾,我就可以保证安全。啊,到了那儿我就放心了!我对伽斯高涅海湾太熟悉了!这个小湾虽然好发脾气,可是我对海水的深度和海底的性质,样样都清楚:圣·西波里安诺对面的泥淖,西塞克对面的介壳,贝尼亚斯地角的沙滩,布考·德·米米栈的鹅卵石,每颗石子的颜色我都知道。”

船主不说了;博士已经不再听他。

博士凝视着东北。冷酷的脸上出现一种奇怪的表情。

凡是在石头上能够有的恐怖表情,这张脸上都有了。他脱口说道:

“幸亏还来得及!”

他望着空间的一处地方,眼睛跟猫头鹰一样,睁得圆圆的,眼珠惊奇得暴了出来。

他又说:

“对,我同意这个意见。”

船主望了他一眼。

博士仿佛在对自己,或者对深渊里的人说话:

“正是这样。”

他不吭气了,只是使劲儿把视线集中在他发现的东西上,过了一会儿才说:

“虽然离这儿还很远,可是一定会来的。”

博士的视线和思想集中注意的那一小块天空,正对着太阳沉下去的地方,黄昏的反光照得几乎跟白天一样亮。那块天空的范围不大,包在灰蒙蒙的雾气中间,显得蓝盈盈的,不过不是天蓝,而是一种跟铅灰色差不多的蓝色。

博士没有回过头来看船主一眼,身子完全对着海洋,他用食指指着那块天空说:

“船主,你看见了吗?”

“什么?”

“那个东西。”

“在哪儿?”

“在那儿。”

“那块蓝东西么?看见了。”

“那是什么?”

“一角天空呗。”

“对于要到天上去的人来说,这是天空,”博士说,“可是对于要到别处去的人来说,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博士说这句隐语的时候,眼里射出一道可怕的光芒,不过船上很暗,谁也没有看见。

接着是一阵寂静。

船主突然想起那个头目给老头儿起的两个名字,心里想道:“这家伙到底是疯子呢,还是科学家?”

博士瘦骨嶙峋的僵直的食指像路牌似的,一动不动地指着天空里的那个模糊的蓝点。

船主对着那个蓝点望了一会儿,嘟囔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