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泰坦女神(第3/8页)

在蜘蛛网中央,蜘蛛平常盘踞的地方,格温普兰看见一个可怕的东西:一个裸体的女人。

认真地说,并不是裸体。她穿着衣服。浑身上下都穿着衣服。她的衣服是一件很长的衬衣,好像圣像里天神穿的长袍,不过料子很薄,看上去仿佛湿透了。所以差不多等于一个裸体女人,比一个真正的裸体女人还要放浪,还要危险。据历史记载,每逢举行迎神会,公主和命妇往往夹在两行修士中间游行,蒙邦茜公爵夫人拿表示谦逊和赤脚游行做借口,也这样穿一件挑花衬衣,出现在全巴黎人面前。不过她手里拿着一根蜡烛,聊以遮羞。

银色的帐幔跟玻璃一样透明。上面是固定的,下面可以掀起来。它把这间大理石浴室和另外一间卧室隔开。卧室很小,仿佛是一个镜子做的洞穴。镜子一面挨着一面,中间镶着金黄色的条子,卧室中央的那张床映在每一面的镜子里。床跟梳妆台和沙发一样,也是银色的,女人躺在床上已经睡着了。

她仰着头睡着,一只脚压在被上,仿佛美梦正在这个妖精上空翱翔。

她的花边枕头掉在地毯上。

在她的裸体和格温普兰的眼睛中间,隔着两层透明的障碍:她的衬衣和银雾似的帐幔。这间与其说是房间不如说是套间的屋子,是被浴室里的光亮很有分寸地照亮的。这个女人也许老脸皮厚,可是光线却还知道羞耻。

床顶没有柱子,没有华盖,也看不见天空,所以她睁开眼睛,能够看见上面镜子里有她成百上千的裸体。

被窝乱糟糟的,可见她睡得并不安稳。美丽的褶皱说明被子的料子质地细软。当时是这样一个时代:一个女王想到自己可能下地狱,她认为地狱里一定有一张只有粗呢被窝的床。

这样睡觉的风气是从意大利传来的,甚至可以溯至罗马时代。“Sub clara nuda lucerna[7],”贺拉斯说。

一件睡衣扔在床脚边。睡衣是一种很特别的丝织品,无疑是中国货,因为在褶皱的地方能够看见一个很大的金四脚蛇。

在床那边,套间尽里头,大概有一道门,不过是被一面很大的镜子遮着,镜子上画着孔雀和鹤。在这间幽暗的屋子里,一切的东西都亮晶晶的。镜子和金黄色的条子中间的隙缝里,塞满了威尼斯叫做“玻璃的胆汁”的发亮的物质。

床头上有一张带蜡烛台的银书桌,撑架能够自由旋转,上面有一本打开的书,页首印着几个大红字:Alcoranus Mahumedis[8]。

格温普兰没有看见这些布置。他只注意那个女人了。

他呆呆地僵在那儿,心里乱糟糟的;各种互相排斥的东西却能在这儿同时存在。

他认出了这个女人。

她闭着眼睛,面孔正好对着他。

她是那个公爵小姐。

她,这个把未知世界的各种光辉聚为一体的神秘的生物,这个使他做了许多不可言传的怪梦的女人,给他写过一封多么古怪的信啊!世界上只有这么一个女人,他可以说:“她看见过我,她要我!”他赶走了怪梦,把信也烧了。他把她赶走了,把她从自己的梦想和脑海里赶得远远的;他再也不想她;已经把她忘了……

现在他又看见她啦!

他又看见这个可怕的女人啦!

一个裸体女人就是一个全副武装的女人。

他的呼吸停止了。他觉得自己好像被人举起来,搡了一把,堕入五里雾中。他定睛看了一下。在他面前的确实是这个女人!这是可能的吗?在戏院里,她是一个公爵小姐。在这儿,她是海洋的女神,林泉的女神,她是一个仙女。永远是幻象。

他想逃走,他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他的两道目光变成了两根铁链,把他拴在这个幻象上。

这是一个姑娘吗?是一个处女吗?两者都是。如果是从冥冥之中出现的曼莎琳[9],就应该微笑,如果是狄安娜,就不应该这样粗心大意。她的美丽发出不可想像的光辉。没有比这个淑静而又高傲的形象更纯洁的了。没有受到践踏的雪地是一望而知的。这个女人的皮肤跟瑞士荣格弗峰一样洁白。从她那无忧无虑的额角,散乱的朱红色头发,低垂的睫毛,隐约可见的蓝色脉络,无法雕刻的圆圆的乳房以及从衬衣底下拱起来的玫瑰色的臀部和膝盖烘托出来的,是仙女入睡的庄严妙相。这个大胆的睡态仿佛光芒四射。这个赤身露体的女人睡得那么安详,仿佛她有一种神圣的权利,可以这样不顾羞耻;同时又那么心安理得,如同奥林匹斯山的女神,知道自己是深渊的女儿,可以称海洋是:父亲!这个高不可攀的美女向渴望、疯狂、梦想以及一切从这儿经过的人的目光献出了自己的身体;她睡在这间闺房的床上,跟维纳斯睡在无际的浪花上一样高傲。

她是在夜里很早就上床的,可是一直睡到大天亮还没有醒。在黑暗里开始的信任,在光天化日之下还在继续。

格温普兰浑身直打哆嗦。他怀着赞叹的心情望着。

这种赞叹是不健康的,同时也过于专心了。

他害怕了。

命运的魔术箱里的奇宝总是取之不尽的。格温普兰原以为它的魔法已经使尽了。谁知又有新的东西出来了。起先是电光闪闪,接着是一声沉雷,猛然间把这个睡着的女神扔在他这个浑身颤抖的人面前,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为什么天门常开,最后又给他送来这个诱人的可怕的梦?为什么神秘的诱惑者这么殷勤,接二连三地给他带来种种模糊的渴望,暧昧的思想,甚至变成活生生的肉体的邪念,用一串从不可能之中取出来的现实折磨他?是不是所有的黑暗都串通起来反对他这个可怜虫呢?四周是命运的阴险的微笑,他将要落到什么地步?为什么要故意弄得他头晕目眩?这儿的这个女人!为什么?怎么回事?没有解答。为什么选中了他?为什么是她?难道是为了这个公爵小姐的缘故,人家才让他做英国上议员?这是谁把他们撮合在一起的呢?受蒙蔽的是谁?受害人是谁?谁的善意受到了欺骗?难道是上帝受了蒙蔽?所有这些事情,他都看不明白,只是通过脑海里连绵不断的乌云,微微看到一点端倪罢了。这个万恶的魔窟,这座监狱似的任性的宫殿,也跟这个阴谋有关吗?所有这一切完全把他吸引住了。仿佛有一种看不见的神秘力量把他捆了起来。宇宙引力拉住了他。他的意志力慢慢消失了。怎么抵抗?他神魂颠倒,不知如何是好。他觉得这一回确实无法挽救,非发疯不可了。他在眩晕的深渊里垂直地下降;悲惨。

那个女人还在睡觉。

对他来说,这种心绪混乱的状态越来越严重了,现在在他面前的不是什么小姐,公爵小姐,而是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