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不可避免的命运(第7/11页)
“炮火射程太远。电话通知炮兵连,”神情紧张的加利乌林向身旁的炮兵军官说道,“不。等一等,他们把炮火转向纵深,做得对。”
这时,冲锋的士兵们已经接近敌军。炮火停了。在突然降临的寂静中,站在观察哨岗的军官们紧张得心扑腾扑腾直跳。仿佛他们正处于帕沙的地位上,带着士兵冲到了奥军壕沟的前沿,马上就该出现大智大勇的奇迹了!正在这一瞬间里,前面一颗接一颗爆炸了两颗德国十六英寸炮弹。升起几股黑色的烟柱,前面的一切都被遮住了。“啊,真主啊!完了!全完了!”加利乌林嘴唇血色全无,认为准尉和他的士兵都阵亡了。第三颗炮弹就落在观察哨岗旁边。他们猫着腰,赶紧撤到后边。
加利乌林和帕沙住在同一个掩蔽部中。当后来团里其他人都认为帕沙已经牺牲,不会再回来时,就让最了解帕沙的加利乌林来保管他的遗物,以便将来交给他的寡妻,遗物中有不少他妻子的照片。
机械师加利乌林是后备军士官生,不久前才提升为准尉。他就是季韦尔辛家看门人吉马泽金的儿子小奥西普。很早以前当过钳工学徒,常常挨师傅胡多列耶夫的毒打。可是他现在得到晋升,倒还得感激那个凶神呢。
加利乌林任准尉军官以后,不知为什么把他派到后方偏远的卫戍部队服役,那里气候温暖,又平静无事。他指挥一支由半残军人组成的部队。由几个和士兵一样衰弱的老兵担任教官,每天清晨进行操练,教官自己也不记得怎么做了。此外,他还负责检查军需库的守卫。这些工作很轻松,对他没有更高的要求。一天,从莫斯科调来一批老民兵来补充他手下不足的兵员。突然他发现新到的人中,有他再熟识不过的彼得·胡多列耶夫。
“啊,我们是老相识啊!”加利乌林阴沉地笑着。“是,长官。”胡多列耶夫答道,赶紧立正敬礼。
他们之间的恩怨不能就这样了结。操练中胡多列耶夫稍有差错,准尉马上呵斥这个下等兵。而当准尉觉得他不正眼看他,眼神躲躲闪闪转向一旁时,就狠狠抽他耳光,罚他蹲两天禁闭,只给面包和水充饥。
现在加利乌林的一举一动,都带了报复的味道。可是,加利乌林觉得,利用等级服从来算旧账,是稳操胜券但并不高尚的行为。怎么办呢?他们两人不可能再呆在一起。但一个军官想把士兵从所在部队调走,除了把他送感化营以外,还能有什么借口,还能往哪里送呢。于是他借口在卫戍部队里枯燥乏味,无所作为,申请调往前线。部队上觉得加利乌林表现不错,再加上最近他在一件事上表现得也很出色,人们一致认为他是个优秀的军官,很快由准尉晋升为少尉。
还在季韦尔辛他们闹罢工的时候,加利乌林就认识了帕沙。当时帕沙在季韦尔辛家里住了半年,加利乌林(也就是小奥西普),常去他那里,过节常在一起玩。他还见过拉拉一两回。后来再没有听到他们的消息。当帕沙从尤里亚京来到他们团后,加利乌林为老朋友发生的变化感到吃惊。原来那个羞答答笑眯眯像个姑娘似的干干净净的小淘气,如今变成了一个神经质的、博学的、倨傲而抑郁的人。他聪慧,有过人的胆略,沉默又好讥讽别人。有时加利乌林审视帕沙,简直觉得在帕沙深沉的目光中,如同在两个窗口里,看到了另一个人,看到了他内心深处的思想,看到了他对女儿的思念,看到了他妻子的面庞。帕沙仿佛是神话里中了魔法的人。可现在他不在人世了。留在加利乌林手上的,是帕沙的证件和照片,还有就是帕沙谜一般的变化。
拉拉或迟或早会查问到加利乌林这里来的。他准备要答复她。但戎马倥偬,坐下来认真写封信都不可能。他还想在告诉她悲痛消息之前,让她思想上有所准备。所以,那封详尽的长信,他一拖再拖,无法动笔。后来他听说,拉拉自己也上前线当了护士。这样他又不知该往哪儿寄信了。
十
“怎么样?今天有马吗?”每当日瓦戈医生回到加里西亚的农舍时,戈尔东总要问他。
“哪儿有马呀?你能上哪儿去呢,前后受阻,寸步难行。周围混乱到了极点。谁都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在南方,我们包抄或是突破了德军的许多据点。可又传说,我们有几股分散的小分队被敌人包围了。在北方,德军渡过了斯瓦泰河,据说这是当地无法强渡的一条河流。渡河的是骑兵,有一个团的兵力。他们破坏铁路线,炸毁了军需库。据我看他们正在包围我们。你看,这就是战局。你还说要什么马。卡尔宾科,快点开饭吧,动作快一点。今天我们有什么吃的?啊,有牛蹄,太好啦!”
卫生营和野战医院,以及它们下属的单位,分散在村子各处。这个村子竟奇迹般地保存了下来,房屋居然没有一幢遭到破坏,墙上西式的狭长窗子还明净光亮。
那是晴明的初秋,最后几个暖和的好天气。白天,医生和军官开了窗子打苍蝇,它们一群群黑乎乎爬在窗台上,爬在低矮的天花板上的糊墙纸上。他们敞着军上衣和衬衫,喝热汤和热茶,大汗淋漓。晚上,他们蹲在打开的炉门前,朝湿柴下的炭火使劲吹气,眼睛被烟熏得泪汪汪的,嘴里骂骂咧咧,呵斥勤务兵连生个炉子都不会。
夜里十分寂静。戈尔东和日瓦戈面对面躺在东西两边靠墙的宽铺上。中间隔着一张吃饭的桌子,沿墙是一扇狭长的窗子。房间里炉子烧得很旺,满屋弥漫着烟草味。他们把两边的小气窗打开,放进了秋夜的新鲜空气,玻璃窗上淌下了水珠。
今天,他们俩又像这些天的日日夜夜那样谈着话。远处前沿的天空,也像平时那样一片红光。哒哒的枪声一刻不停,均衡地响着。有时稍远些突然响起一两声沉闷的轰隆的炮声,震得大地微微发颤,仿佛擦着地板上的漆皮,拖过一个沉重的四角包着铁皮的大箱子。这时日瓦戈总是停下话来,注意听这轰响,过了一会儿才说:“这是德国十六英寸口径的贝尔塔大炮,这家伙有六十普特重。”接下去想继续刚才的话题,却又忘了谈的是什么了。
“村子里老有股什么怪味?”戈尔东问道,“我第一天就闻到了。一种甜腻腻叫人恶心的气味,活像耗子的气味。”
“噢,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这是大麻。这里种了许多大麻。大麻本身总有一种叫人头晕的烂果子那样的讨厌气味。再说,这是战区,大麻地里有未被发现的腐烂尸体。这里经常能闻到腐尸气味,不足为怪。听,又是贝尔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