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在莫斯科的日子(第12/12页)
“您对她怎么个看法?”
“小心!这里很滑。我说了多少回了,让大家别在门前泼水,谁也不听。问我对她的看法?我怎么想的?说这个有什么意思,没时间想。我到了,这是我住的地方。听说她那当军官的弟弟好像给枪毙了,这事我没告诉她。不过她母亲,也就是我过去的东家,我倒也许能救她,替她去奔走奔走。好了,我到了,再见。”
他们就在这儿分了手。杰明娜的手电光照上狭窄的砖石楼梯,又向前移到楼梯旁肮脏的墙上,日瓦戈医生却被一片黑暗吞没。左边是花园凯旋街,右边是花园马车街。从远处看,夜里在黑色的雪幕上,这两条街已不像普通的街道,倒像是在一排排房屋组成的密林里的两条林间小路,仿佛是到了乌拉尔或西伯利亚的人迹罕至的密林中。
家里既温暖又明亮。
“你怎么回来那么晚?”冬尼娅问道。没等他回答又说:
“你不在的时候,家里出了件怪事。简直叫人难以相信。我忘记告诉你了。昨天,爸爸把闹钟弄坏了,心里十分懊恼。这是家里最后一只钟了。他想修修,拨弄来拨弄去也没修好。街口有个钟表匠,张口得三磅面包,真是漫天要价。怎么办呢?爸爸懊丧极了。可是出人意料,一小时前突然铃声大作,震得耳朵疼,闹钟又响了!真奇怪,又突然走了起来!”
“这是给我报丧呢,我要得伤寒了,”日瓦戈开玩笑说,接着他给家人讲了一个病人家里自鸣钟的故事。
十四
其实日瓦戈过了很长时候才染上伤寒病。在他生病之前的这段时期里,他们一家的日子最难过。他们忍饥挨饿几乎濒临绝境。日瓦戈好不容易找到了他抢救过的那位路上被抢的党员。他为日瓦戈帮了不少忙。但国内战争开始后,他的这位庇护人经常在外地奔波。另外,这人从自己的观点出发,认为当时的困难是很自然的现象,他还隐瞒了自己也在挨饿的事实。
日瓦戈也曾去找过住在特韦尔城门附近的那个采买商。但是几个月来,连那人的影子也没见,他那病愈了的妻子也毫无音讯。他们那幢楼房里的住户,变化不小。杰明娜上了前线。日瓦戈要找居委会主任加利乌林娜,也没找到。
一天,他凭购物证按官价买到一车劈柴,从温达夫车站运回去。一辆马车拉着劈柴沿着长长的市民街朝前走,他在一旁护送这车意外的财产。突然,他觉得市民街变得不像原样了。他身子晃晃悠悠,两腿支持不住人便倒下了。他意识到自己倒霉了,得了伤寒症。马车夫把摔倒在地的日瓦戈医生扶上柴车,凑合着拉回家。这些情况日瓦戈都已不记得了。
十五
他断断续续地昏迷了两周。在幻觉中他仿佛看见冬尼娅把两条花园街摆到了写字台上:左边是花园马车街,右边是花园凯旋街,又把台灯挪到两条街的附近,橙黄的灯光暖融融地把街道照得通明。现在他可以工作了。于是他提笔写了起来。
他埋头写作,笔锋酣畅。过去一直想写也应该写,却总写不出的东西,现在总算写下来了,如愿以偿了。不过他脑海里还不时出现一个眼睛细得像吉尔吉斯人的男孩,身上穿一件西伯利亚人和乌拉尔人的敞怀翻毛短大衣。这孩子出现后就不断打扰他的写作。
不言而喻,这个小男孩就是他死神的精灵,或者简单地说就是他的死神。不过,如果死神能帮他写诗,那又怎么可能是死神呢,难道死神还能给人什么帮助吗?
他的诗章不写复活,也不写死亡,而是介乎两者之间的那些日子。他把诗章题为《惶惑》。
他过去一直想写这些时日:一股风暴在三天之内席卷了黑色的百孔千疮的大地,向爱的不朽化身发起进攻,卷起巨石和泥块扑向爱神,就好像潮汐冲上海岸,将海岸埋葬在下面。他想描绘在这三天之中,人间的黑色风暴如何咆哮、推进、退却。
有两行押韵的诗句一直萦绕在他脑际:
是那么乐于亲近
已该是摆脱梦境
谁那么乐于亲近它呢?是地狱、破坏、毁灭和死亡。而与此同时,又有春天、抺大拉的马利亚和生命。但也应该摆脱梦境。应该苏醒并站立起来。应该复活了。
十六
日瓦戈逐渐恢复了健康。初时他有点迟钝,对周围的一切无力细想,听其自然,记忆里空空荡荡,见了什么也不惊不怪。妻子喂他吃白面包、黄油,还给他喝加糖茶水和咖啡,他觉得这是病人恢复时必须和理应吃的,却不明白眼下不可能弄到这类美食。他吃得津津有味,有如在欣赏诗篇和童话。可是等他脑子开始清楚了,对妻子的第一个问题就是:
“你从哪儿弄来的?”
“都是你那个格兰尼亚送来的。”
“哪个格兰尼亚?”
“格兰尼亚·日瓦戈。”
“格兰尼亚·日瓦戈?”
“可不是吗?就是你那个住在鄂木斯克的弟弟叶夫格拉夫,你的异母兄弟,你昏迷的时候,他常来看望。”
“穿着鹿皮翻毛大衣吗?”
“对,对。难道你在昏迷中看见他了?据他说,他曾经在一幢房子的楼梯上和你打了个照面。他看出是你,想上前去认你,可你吓得他不敢上前。他尊敬你,喜欢读你的书。真不知他从哪儿弄到这些东西的!有大米、葡萄干、白糖。他已经回去了。让我们也去他那里。他这人不同寻常,有点神秘。依我看,他和政府关系密切。他说得离开大城市,去个一两年,回到民众中去呆一阵。我和他商量了回克吕格尔老家的事。他极力主张我们回去。到那儿自己能种个菜园子,附近有树林。我们总不能就这么听天由命、束手待毙呀。”
这年四月,日瓦戈全家动身离开莫斯科,去遥远的乌拉尔尤里亚京市附近的瓦雷基诺庄园。
◎1878年成立于彼得堡的贝斯士热夫女子学院。
◎俄语中“治臭虫的人”和“木材浸染女工”为同音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