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在莫斯科的日子(第4/12页)
“您看过《椎形长笛》和《人》吗?”
“我不是已经回答您了吗?因诺肯季。您没听见,是您的过错。好吧,就算我没说,现在再说一遍。我一直喜欢马雅可夫斯基的作品。他继承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风格。准确一些应该说,他的诗仿佛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一些年轻叛逆者的抒情之笔,例如伊波利特、拉斯柯尔尼科夫和《少年》的主人公。真是无与匹敌的天才力量!是那样铮铮有声的无可妥协和毫不讳言,最重要的是,他以大无畏的气魄把这些愤慨掷向社会,甚至投向远处的空间!”
自然,晚宴上的中心人物无疑是尼古拉舅舅。冬尼娅以为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去别墅了,其实并没有。他在侄子日瓦戈到达莫斯科的那天,就已回到了城里。日瓦戈和他见过两三次面了。他们已经畅谈过,惊喜得大呼小叫,笑声不止。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一个晦暗的傍晚,细雨蒙蒙。日瓦戈来到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的旅馆。这时旅馆要经市政当局批准才能接待顾客。但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是个知名人物。在城里他还有许多的关系。
旅馆倒有点像无人管理的疯人院。空空荡荡,乱七八糟,楼梯和走廊上脏不堪言。
从舅舅那间不整洁的房间里向大窗子外面望去,可以看到空旷无人的大广场。在那些疯狂的日子里,广场仿佛不再是旅馆窗前那个真实的广场,而是夜里恶梦中见到的广场,使人感到可怕。
对日瓦戈来说,这是震撼心灵的、永难忘怀的、意义深远的一次会面。他青年时代崇拜的偶像,青少年时代左右他思想的主宰者,现在又活生生地站在他的面前。
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的白发更使他神采奕奕。外国式的宽大西服十分合身。他并不见老,还是个相貌堂堂的美男子。
无疑,比起当前所发生的重大事变来,他显得逊色。重大的事变遮住了他的光彩。但是日瓦戈从来不想用这样的尺度去衡量他。
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谈到政治问题时,镇定而从容,语气冷静而又带些诙谐。这给日瓦戈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善于自持,这一点上他超过了如今的俄国人,显出外来人的特色。这一特点很显眼,不大合时宜,令人感到不受用。
其实呢,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么热烈拥抱,那么激动流泪,那么兴奋急促地交谈,又那么经常默然相对,并非是由于上面的原因。这是两个具有创造精神而又有着血缘关系的亲人的重逢。虽然过去的一切获得重生又浮现在眼前,分离后的种种情景也涌上脑际,但只要一谈到主要的东西,一谈到创造型人物所熟知的问题,那么一切关系便隐没不见了。不再有舅甥关系,也不再存在年龄的差别,只剩下唯一的一种关系,那就是一种个性与另一种个性、一种力量与另一种力量、一种气质与另一种气质的相近。
近十年来,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从未有机会像今天这样畅谈创作的魅力、创作使命的本质,谈得那么尽意和痛快淋漓,那么恰到好处。从日瓦戈这方面来说,这样透彻精辟的分析算是闻所未闻,令人神往和感奋。
他们俩不时高兴地喊叫起来,激动地在屋里走来走去,为两人观点的不谋而合,兴奋得抓耳挠腮,或者走到窗前,默默地用手指敲打玻璃,惊讶两人何以如此地相互理解。
这是他们第一次会面的情景,后来在公众场合,日瓦戈还曾多次遇见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但这时他表现得很不一样,判若两人。
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认为自己在莫斯科是客人,情愿自外于莫斯科。那么,这时他是否认为彼得堡或别的什么地方是他的故乡呢,这也无从知晓。当一个政治上的演说家或有魅力的社会活动家,这是他的向往。或许他指望在莫斯科也会举办政治沙龙,就像法国大革命时期国民公会前罗兰夫人举行的沙龙。
他经常去莫斯科僻静的小巷,探望热情好客的女友们,常常善意嘲笑她们和她们丈夫政治上的模棱两可和落后,嘲笑他们一贯爱坐井观天。现在他又在她们面前高谈阔论报纸上的时事新闻,就像过去在人前炫耀自己读过的禁书和俄耳甫斯经文一样。
据说,他在瑞士留下了一位年轻的新恋人,还有一些没做完的工作和一本没写完的书。他回祖国来,是为了亲身领略一下轰轰烈烈的革命风暴,如果日后能安然脱身,他要重新回到阿尔卑斯,那就又会销声匿迹了。
他赞成布尔什维克,时常举出两个“左派”社会革命党的人,作为自己的志同道合者,一个是笔名为米罗什卡·波莫尔的新闻记者,另一位是时评家西尔维娅·科捷里。
冬尼娅的父亲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嘟嘟囔囔地埋怨他说:
“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您偏到哪去啦,实在可怕!哼,您的那些米罗什卡!误入歧途!还有您的那位利季娅·波捷里。”
“是科捷里,”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更正他说,“名字是西尔维娅。”
“叫波科里还是波布里,全无所谓,不在乎两个字。”
“但是,对不起,还是应该叫科捷里,”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耐心地要求他改正。他和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接着又往下谈:
“我们争论的是什么?论证这样的理论是无聊的。这是普通常识。多少年来,人民的大多数过着难以想象的生活。不管哪本历史教科书,不论如何下定义,称为封建主义和农奴制,或者称为资本主义和工厂企业,总之这些制度的反常或不合理,早已显示出来,并必然导致旧制度的变革,只有这种变革才会引导人们走向光明,使一切各得其所。
“您也知道,对旧秩序作一些修修补补,是无济于事的,需要彻底打碎旧制度。很可能,随之而来的是整个大厦的倾覆。这又有什么可怕呢?光是害怕还不能避免它。这只是时间问题。您能驳倒这样的看法吗?”
“嗐,要谈的不是这个。难道我指的是这个?”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气恼地说,争论的气氛一下子又炽热起来。
“您的那些波布里和米罗什卡不是善良之辈。他们言行不一。另外,他们说的话也不合逻辑,自相矛盾!不不!您先等等,我这就给您看篇东西。”
他拉开书桌抽屉,找那本刊有矛盾观点文章的杂志。他打开又推上抽屉时,弄得乒乓直响。这一阵乱响倒使他口齿伶俐起来了。
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喜欢在说话的时候有旁的声音干扰他,这样可以掩饰他嘟嘟哝哝的说话中间的冷场,平时他就用“呣,呣”、“嗯,嗯”来补空。而每当他寻找东西,比如在昏暗的前厅寻找另一只套鞋时,他就会滔滔不绝;再比如,当他肩上搭着浴巾站在浴室门口的时候,或者吃饭时要递过去一个大菜盘或给客人们斟酒的时候,他说话就十分畅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