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抵达(第5/6页)
忽然,他转过身端详着冬尼娅说:
“年轻人,你怎么想?当我没瞧出你是谁家的?你可不难认呀,我一看就行了。我不说瞎话,真的认出来了!认出来了!我不敢相信自己这两颗珠子,活脱模样是克里格夫!(老人把眼睛叫珠子,把克吕格尔叫成克里格夫。)你说不定是他孙女吧?我还能认不得克里格夫呀?我在他那儿过了一辈子,一直到没了牙。什么活儿、什么职业全干过!当过坑木工,管过轧滚,住过马场。驾——走呀!又停了,缺腿的东西!这是冲你说呢,听见没有?
“你方才说这是哪一个巴克斯,就是那个铁匠吗?真有你的,小姐,眼神够机灵,可有点犯傻。你说的巴克斯,就是波斯塔诺戈夫,是那铁匠的外号,人叫铁肚肠波斯塔诺戈夫。他一百五十年前就入土了,进了棺材。我现在同他不一样,姓梅霍诺申。名字一样,同名不同姓,像他不是他。”
老人把他们已经从萨姆杰维亚托夫口里知道的米库利齐恩夫妇的情况,又一点点用自己的话讲了一遍。他叫那男的是米库利齐,女的是米库利齐娜。管现在的妻子,他称作后婚;讲到死去的“原配”则说那是个蜜甜女人,是白色的天使。当讲起游击队首领利韦里,听说他名声没传到莫斯科,首都没谁知道绿林弟兄,他觉得不可想象:
“没听说过?没听说绿林同志?这么说莫斯科长了耳朵干啥用?”
黄昏来临。旅客的身影越来越长,在马车前不停奔逐。如今沿路尽是宽阔的旷野。零零散散长着滨藜、飞廉、柳兰,高高的硬茎,顶上有孤零零的花束。落日余辉贴着地面从下方照上来,长茎就如骑手们在田间稀疏布下的不动的哨兵,黑影幢幢。
远远地在前方尽头处,平川贴上了横着隆起的高地。高地如一面墙阻在前面,墙下可以想象到有个峡谷或一条河流。那里的天穹好似围上了一个篱笆,乡间大道正好通到篱笆的入口。
高崖上显露出一座长形白色的单层房子。
“看见冈顶上面的高台了吧?”巴克斯问道。“你们说的那个米库利齐和米库利齐娜就在那里。底下是条冲沟,人们叫它舒基玛。”
从那个方向传来连续两声枪响,引起许多散落的回音。
“这是怎么回事?是游击队吧,老大爷?别是朝我们放的吧?”
“上帝保佑!哪是什么游击队。斯捷潘诺维奇在山沟里吓唬狼呢。”
九
他们同主人们初次见面,是在厂长住房的院落里。出现了一个令人难熬的场面,开始是冷场,而后是忙乱喧哗。
叶莲娜·普罗克洛夫娜傍晚到林中散步刚回到院里。晚照追着她的背影,穿过了整个林子,从一棵树旁移到另一棵树旁,树也染成了同她的浓发一样的金黄色。她穿着夏衣,很单薄;满脸绯红,正用手帕擦着走热了的面颊。敞开的前颈上套了条松紧带,连着背后的草帽。
迎面向她走来的,是手持猎枪的丈夫,刚从深谷里上来,准备马上擦清冒了烟的枪筒,因为卸子弹时发现了毛病。
突然,在石子铺的大门入口,一片嘈杂声里巴克斯飞快地驱车送来了自己的礼物。
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迅速同所有的人下了车,开始说明来意。他讲得结结巴巴,一会儿摘下帽子,一会儿又戴上。
有那么一刻,不知所措的主人真的呆若木鸡,而可怜的来客羞得满面通红,同样真的不知如何是好。这个局面,不仅当事者,就连巴克斯、纽莎、萨沙都不言自明。感到难堪的恐怕还有牝马和小驹、金黄色的阳光和盘旋在叶莲娜·普罗克洛夫娜周围不时落到她脸上颈上的草蚊。
“我不明白,”阿韦尔基·米库利齐恩终于打破沉默说,“我不明白,根本不明白,永远也不会明白。我们这儿是南方怎么着?有白军?是产粮区?干吗偏选中我们这里?为什么鬼使神差,把你们送到这来了?”
“真有意思,你们想过没有,阿韦尔基·斯捷潘诺维奇要担多大责任?”
“叶莲娜,你别打岔。的确如此,她说得一点不错。你们想过没有,这对我是多大的负担?”
“我的上帝!你们没明白我们的意思。我们求什么呢?极其有限嘛。丝毫不想打搅你们,不想破坏你们的安宁。只求在这空旷的破房里占个角落,在菜园里占那么一丁点闲置不种的土地,没人见的时候从林子里拉车劈柴。这难道算得了很多,算得了奢求吗?”
“是呀。可世界大得很,为啥非找我们?为什么这面子偏赏给我们,而不是别人?”
“我们知道您,想来您也听到了我们的情况。我们对您可不是外人,您对我们也不是外人。”
“啊,那是因为克吕格尔吗?因为你们是他的亲人吗?在现在这种年头,你怎么敢公开承认这些情况呢?”
米库利齐恩五官端正,头发向后梳着,走路迈着稳重的大步,夏天穿件斜领衬衫,腰间绦带上挂了把小刷子。这种人古代是当水上强盗,到了现代便成为一种终身的大学生,或一种幻想型教书人。
米库利齐恩把自己的青春献给了解放运动和革命,他只是担心自己活不到革命的一天,或者革命爆发后过于温和而满足不了他那激进而血腥的狂热。现在革命来到了,把他最大胆的设想也弄得底朝天,但他天生一贯地喜爱工人,在“圣山巨人”厂子里率先建立了工厂委员会,建立了工人监督,结果落了空,一事不成,镇上工人都跑散了(一部分是拥护孟什维克的),自己落个孤家寡人留在空荡无人的村里。眼前这件荒唐事,这不速之客——克吕格尔的余孽,他感到是命运对他的嘲弄,命运有意地恶作剧,于是他忍无可忍了。
“不,这太岂有此理了。无法想象。你们明白吗?你们给我造成多大的危险,使我落到什么处境。我大概真的发了疯。我不理解,根本不理解,永远不会理解。”
“真有意思,你们知道吗?就是没有你们,我们已经坐在火山口上啦。”
“叶莲娜,你等等。我妻子说得不错。没你们来日子已经不好过了。猪狗的生活,像住疯人院。整天像夹在两堆烈火中间,看不到出路。一些人百般非难,因为我儿子是赤色的布尔什维克,受人民爱戴的人。又有一些人不高兴把我选进了立法会议。谁都不满意,你就受着吧。这会儿又来了你们。实在不愿意替你们去挨枪子。”
“您说的什么呀!快冷静一下吧!上帝保佑!”
过了不一会儿,米库利齐恩怒气变为善意,说:
“行啦,在院子里吼叫上一通也就可以了。到屋里再喊吧。往后我看没什么好,不过到底怎样,还猜不透。我们可不是土耳其大兵,不是异教徒,不会把你们赶到林子里去喂给虎狼吃的。叶莲娜,我想最好请他们到棕榈树那屋去,在书房隔壁。到那再商量把他们往哪安排。我想在园子里找个地方给他们住。请进屋去。巴克斯,把东西搬进来,帮帮客人的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