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瓦雷基诺(第7/9页)
“再坐半个小时嘛。”
“好。”
十五
“现在我也坦率说了吧。您讲的那个斯特列尔尼科夫,就是我的丈夫帕沙,帕维尔·帕夫洛维奇·安季波夫。我没相信他死的传闻,是做对了;就跑到前线去找他。”
“这一点我不感到惊奇,精神上是有准备的。我听到这个神话,就认为这是胡扯。所以我才毫不在乎,同您非常随便、不假思索地讲到了他,仿佛这些谣传并不存在。谣言本身是无稽之谈。我见到过这个人。怎么能把您同他联系到一起呢?你们之间有什么共同之处?”
“可实际上是这样,尤拉·安德烈耶维奇。斯特列尔尼科夫就是安季波夫,我的丈夫。我赞同一般人的见解。卡坚卡也知道这事,并且为自己的父亲骄傲。斯特列尔尼科夫是他的化名、笔名,像所有革命家一样。出于某种考虑,他不得不冒他人之名生活和行动。
“这次他攻打尤里亚京,朝我们投炸弹,明知我们在这里,却一次也没有打听我们是否活着,为的是不暴露自己的秘密。这在他看来自然是理所当然的。如果他来问他该怎么办,我们也会劝他这样做。你也许会说,我能平安无事,市苏维埃能提供勉强过得去的居住条件,等等,这些都说明他在暗中关照我们。这一点反正你们是说服不了我的。离这里不过咫尺之遥,他居然能忍住不来看望我们一下!这我怎么也想不通,超出了我的理解能力。这是我所无法企及的,不是生活,而是某种罗马时代的公民忠勇,是当今一种大智大勇。不过我受到了您的影响,也开始学您的调子说话了。我自己并不愿如此。咱们不是志同道合的人。在一些难以把握、可有可无的事情上,咱们两人的理解是一样的。可在重要的事情上,在生活的哲理上,还是做个论敌吧。再回过来说斯特列尔尼科夫。
“而今他在西伯利亚;您说得对,我也听到消息说人们都在责备他,我听了心里冰冷。现在他在西伯利亚,在我们部队纵深突进的地段上,正在打败他小时同院的旧友,后来又是战友的那个可怜的加利乌林。他的真名和我们的夫妇关系,是瞒不过加利乌林的,但这人极体贴人,从来没让我有所感觉,虽然一听到斯特列尔尼科夫的名字就火冒三丈,不能自持。总而言之,他目前正在西伯利亚。
“他以前在这儿的时候(呆过很久,总是住在铁路上的车厢里,您就是在那儿看到他的),我很想能和他偶然相遇。偶尔他去司令部,就是原来立宪会议委员会和立宪会议军队的军事处的所在地。命运满足了巧合。司令部的入口,在一间厢房里,恰恰是我为别人的事来找加利乌林,他接见我的地方。比方有次在武备中学,出了件很轰动的事。学生们开始伺机枪击不称心的教员,藉口他们信仰布尔什维克主义。有时候发生迫害和殴打犹太人的事件。顺便说一句,我们这些城里人和从事脑力劳动的人,我们的一半熟人,都是犹太人。每逢有人残害异族,干那些可怖可鄙的行径时,我们除了感到气愤、羞愧、怜惜外,还觉到自己的犹豫而极难堪,因为我们的同情多半是理智上的,给人以缺乏真诚的不良印象。
“人们过去把人类从偶像崇拜的桎梏中解放出来,现在又群起献身于从社会弊端里解放人类的事业,然而他们却无力从自我中解放出来,无力摈弃已经过时、丧失了意义的犹太这一名称。虽然正是他们亲自为他人打下了宗教基础,如果能很好了解他人,会感到他人是极为可亲的,但他们仍不能超越自己而完全融于他人之中。
“大概是压制迫害逼得人采取这一无益和自毙的姿态,导致他宁愿作自我牺牲而羞惭地离群索居,结果只能带来灾难。不过这里面也含有内在的衰竭,许多世代以来的历史的疲倦。我不喜欢他们这样带有讽意的自我鼓励。不喜欢他们思想的平庸乏味,不喜欢他们蹩脚的想象力。这些东西令人生厌,就好像老年人议论老、病人议论病一样。您同意吗?”
“我没想过这个。我有位同事,叫戈尔东,他也是这种见解。”
“我曾经来过这里守候帕沙,希望他能来这里或从这里出去。从前厢房当过省长将军的办公室。现在门上挂了个小牌:‘群众来访处’。您大概看到了吧?这是城里最漂亮的地方。门外的空场上铺着条石。过了广场是城市果园,有红莓、槭树、山楂树。我站在人行道上的求见者中间候着他。当然我不会硬要他接见我,没对人说我是他妻子。我们的姓不一样嘛。这也谈不上忍心不忍心。他们遵循的完全是不同的规矩。例如他的亲生父亲帕维尔·费拉蓬托维奇·安季波夫,曾是被流放的政治犯,工人出身,现在在离这很近的一处地方法院工作,正是他过去的流放地。还有他的朋友季韦尔辛。两人都是革命军事法庭的成员。您猜怎么着?儿子对父亲也不公开身份,父亲还认为理所当然,并不生气。既然儿子处于隐蔽状态,那就不能相认。这种人顽强极了,只知道原则、纪律。
“说到底,就算我能证明我是他妻子,又算得什么!是那种太平时候吗?还能顾得上老婆吗?全世界无产者!改造天下!这个不一样,这个我懂,要说妻子,不过是有两条腿的动物罢了,去它的吧,那有什么了不起!
“副官对求见的人挨个问了一遍,放进了几个人。我没有说出姓名;他问有什么事,我回答是私事。可以预料非遭到回绝不成。副官耸耸肩,疑惑地打量我一番。就这样,我一次也没能见到他。
“您会以为他厌弃我们,不爱我们了,早已忘到脑后?不,恰恰相反!我非常了解他!他极重感情,为了这个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他非得把所有这些战功花环扔到我们面前,绝不肯空手而回,要光荣凯旋,好使我们也永垂不朽,使我们惊讶万状!简直像个孩子!”
卡坚卡又回到屋里。拉拉搂起她,摇晃,胳肢,亲吻,紧抱着不放,弄得孩子莫名其妙。
十六
日瓦戈策马从城里返回瓦雷基诺。这个地方他已走过无数次了,习惯之后也就不太注意周围,如同没见一般。
他走近林中的岔路口。这里往前是直通瓦雷基诺的大道,旁边又分出一条小路通到萨克玛河边的渔村瓦西里耶夫。岔口上竖着第三根郊区的木杆子,上面也是块农具广告牌。医生每次到这里,都赶上日落。今天也正近黄昏。
两个多月之后,有次他进城到黄昏时没有回来,留在了拉拉家里,回到家推说因事耽搁,在萨姆杰维亚托夫的旅店里住了一夜。他早同拉拉·安季波娃你我相称,唤她拉拉,她唤他日瓦戈。日瓦戈一直瞒着冬尼娅,对她隐瞒着越来越严重、越来越出轨的行径。这简直是难以想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