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大道(第5/6页)

今年复活节来得晚,春天却来得早。这是复活节的第三天,和暖无风。靠着大道边在神文村大街的露天地里,给整装待发的新兵摆好了饯行的餐桌。为了不妨碍过车,桌子放得不很整齐,像条歪歪扭扭的长蛇,上面覆盖的白桌布垂到了地上。招待新兵的吃食是大家凑的份子。主要是复活节剩余的佳肴,有两只熏火腿,几个甜圆面包,两三个甜乳渣糕。桌上摆了长长一排小粗碗,放着腌蘑菇、腌黄瓜、酸白菜。还有一盘盘自制的大块的乡下面包,宽盘子里码着小山一般的彩蛋,以粉红色和天蓝色为最多。

餐桌旁的嫩草地上,扔满了打破的蛋壳,有粉红色、天蓝色,还有蛋壳里层的白色。小伙子们穿在外套里面的衬衫,就有天蓝和粉红的颜色,姑娘们的连衣裙,也是天蓝和粉红的色彩。上面天是蔚蓝的,云是淡红的。云朵在天空缓缓地整齐地移动着,仿佛天也随着云一起飘浮。

符拉斯·帕霍莫维奇·加卢津身上用绸布宽腰带扎着的衬衫,也是粉红色的。他一阵小跑,皮靴后跟咔咔响,两脚左右撇着,从帕夫奴特金家的房门高阶上来到餐桌旁。帕夫奴特金的房子正在餐桌上方的一个高坡上。他跑来就说:

“这杯是百姓自己酿的土酒,我当香槟为你们大家干杯,孩子们。很快要上路的年轻人、新兵先生们,希望你们一切都好,祝你们平安。我还想在许多别的方面也祝贺大家。请诸位注意。在大家面前是条背负十字架的遥远道路,挺胸卫国,打击强寇。他们杀害我们的兄弟,血染祖国大地。人民幻想不流血地讨论革命成果。可是布尔什维克党是外国资本的走狗。人民的理想、立宪会议,被他们粗暴的刺刀冲散了,鲜血成河。背井离乡的年轻人!高举起蒙受耻辱的俄国武器吧!我们有负忠诚的盟国,看到德奥跟在红党后面东山再起,我们无不感到耻辱。上帝同我们在一起,孩子们!”加卢津还在往下说,可喊声淹没了他的话。大家呼叫乌拉,要求把加卢津抬起来摇晃。他把杯子贴到唇上,一口口呷着粗制的土酒。他喝这个东西,不感到是乐事,因为喝惯了精制的葡萄酒。但意识到这是他为社会作了牺牲,也得到莫大的满足。

“你爹真是好样的。野兽听了也动心。那个杜马里的什么米留科夫算个啥呀!不得了!”在一片醉酒的喧嚷声中,戈什卡·里亚贝赫咬着半醉的舌头,对自己的朋友和邻座捷廖沙·加卢津夸赞他的父亲。“一点不假,是个好样的!他是不白卖力气的!想凭三寸不烂之舌,换得你不去当兵。”

“胡说什么呀,戈什卡!你也不亏心!倒想得出——不去当兵。等和你同一天接到入伍通知书,看你还说不说‘不去当兵’了。咱们也许上一个部队呢。现在中学把我开除了,这些坏蛋!妈妈要死要活的。可千万别弄去当志愿兵。大概是行!派去当大兵。要说爸爸在大庭广众讲话,那真没说的。你猜主要靠啥?天生的!没有什么系统的教育。”

“听说桑尼卡·帕夫奴特金的事了吗?”

“听说了。那传染病真那么厉害吗?”

“一辈子也好不了。最后是面黄肌瘦,一死拉倒。怪他自己嘛!人家警告过他别去。主要是得看跟谁胡来。”

“他现在怎么办呢?”

“悲剧!本想自杀算了。这会儿在叶尔莫莱的委员会里正检查身体呢,多半会取上。他说要参加游击队去,向社会的罪恶报仇。”

“听着,戈什卡。你说到传染。如果不到那里去,也可能染上别的病。”

“我知道你说的什么。看来你就干这个。这不是病,这是见不得人的恶习。”

“戈什卡,凭这个话我能扇你耳光。不许你这么糟蹋朋友,尽胡说八道。”

“我开个玩笑,你别发火。我想对你说什么呢?我在帕任斯克村。有人到那里作过一个报告:‘个性的解放’。非常有意思。我很喜欢这个报告。我干脆去当无政府主义者。那人说,我们有种内在的力量,就是性别和性格,这照那人说是动物电磁的觉醒。你瞧!够得上个神童了。哎呀,我喝得太多了。周围这么吵,耳朵都要聋了。我受不了啦,捷廖沙,别说了。我说,你这狗崽子,闭嘴吧!”

“戈什卡,你再给我讲一讲。社会主义一类的词儿,我还不是全明白。比方说怠工分子,是个啥词儿?什么意思?”

“我虽说讲这些可算个教授,可我对你说过了,别缠着我,我喝醉了。怠工分子就是说某人和某人结成了团伙。要是说你是怠工分子,就是说你和别人抱团儿了。懂了吗?笨蛋。”

“我也这么想,这是个骂人词儿。还有你说的电的力量完全正确。我看到卖电腰带的广告,就想从彼得堡订购一个来,好提高效率。铁路代收货款。这时突然发生了新的事变,哪还顾得上电腰带呀。”

捷廖沙没能说完。不远的地方一声雷鸣般的爆炸声,压过了这群醉鬼的喧闹。餐桌上的吵嚷,霎时停了一会儿,接着更乱哄哄地喧腾起来。桌旁有些人一个接一个急忙起身。站得稳的没有摔倒,可有的想躲到一边去,因为站不住,倒到餐桌底下,立刻鼾声大作。女人们惊呼起来。局面一片混乱。

符拉斯·帕霍莫维奇的眼睛朝四下搜寻,想找到罪魁祸首。他起初以为这声巨响就出在库捷伊,离这儿很近,也许在餐桌附近。他的脖颈伸得长长的,脸如猪肝,扯着破嗓子大吼:

“这是哪个犹大钻到我们队伍里胡作非为?这是谁家的狗崽子拿手榴弹扔着玩?不管是谁,就是我亲生儿子,我也非掐死不可。公民们,我们可不能容忍开这种玩笑。我要求搜捕。把神文村全围起来。非得把挑衅的祸首抓住。别让他跑掉。”

开始人们还听他讲。后来注意力转向小叶尔莫莱村公所上空慢慢升起的黑烟柱。大家都跑向高崖去看那里发生了什么事。

从叶尔莫莱着火的村公所里,跑出几个没穿衣服的新兵,有一个光着脚和身子,刚提上裤腰;后面出来的是施特雷泽上校和其他正在检查挑选新兵的军人。一些哥萨克和民兵骑着马,挥着战刀挺着身,马也伸直腰,像弯弯曲曲的蛇在村子里左右奔突。那是在搜什么人,抓什么人。许多人沿大路向叶尔莫莱村奔跑。叶尔莫莱村的钟楼,响起急促不安的报警钟声。

事件的发展极为迅猛。黄昏时分,为了继续搜查,施特雷泽和哥萨克们出了村,爬高来到邻近的库捷伊村。他们在四周布置好岗哨,开始搜查每一幢房子、每一个田庄。

这时,一半的新兵早已酩酊大醉,睡得死人一样,有的把头伏在桌沿上,有的躺到桌子下面。等得知村里来了民兵时,天色全黑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