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完结(第10/11页)
于是拉拉冥思苦想起来,很想回忆起同帕沙的圣诞节谈话,但什么也没想起来,只记得窗台上燃着的蜡烛,还有窗玻璃上的冰霜靠近烛火融化开来的一个圆圈。
她怎么想得到,此刻躺在桌上的死者,当年驶过大街时就看到了这个圆圈,对烛火发生了兴趣?她又怎么想得到,从窗外窥见这个烛火起,尤拉的生活里就注定有了新的使命?他不是常说“桌上点着一支蜡烛,蜡烛在燃烧”吗?
她的意识模糊了。她想道:不按教堂规矩给他唱《安魂曲》,总是件憾事!送葬仪式是多么庄严隆重呀!多数死人是不配这么办的。尤拉可是最理想的对象。他是配这么办的,他对“墓前的恸哭创造出哈利路亚的歌声”,是当之无愧的!
此时拉拉便感到一种骄傲和轻松的心情。过去每当她想到尤拉,当她一生中有暂短的岁月留在尤拉身边时,总处于这样的心境之中。尤拉身上总散发一种无拘无束、无忧无虑的气氛。拉拉现在又为这种气氛所笼罩。她急不可待地从木凳上站起。在她心里,发生了并不完全清楚的变化。她想靠着尤拉的帮助,哪怕一时能冲出积蓄在心中的痛苦,呼吸到新鲜的空气,像过去似的一尝自由的幸福;在她的希望和幻念中,这种幸福就是和尤拉诀别的幸福,就是自己能为他尽情恸哭一场的机会和权利。她怀着一种冲动的匆忙感,用满含悲痛、视而不见的眼睛环视人群。泪珠在打转,好似滴下的苦涩的眼药水。眼前一切都浮动起来,抽泣起来,向后退着出了屋门;终于只剩下她一个人在掩了门的房间里。她匆匆画着十字走到灵柩前,站在叶夫格拉夫摆好的椅子上,在遗体上宽宽地画了三个十字,便向冰凉的额头和双手俯下身去。她没有觉出变凉的前额已经萎缩,如同手掌缩成了拳头。她顾不上察觉这个变化,人呆住不动,几秒钟里既不讲话,也不想什么,也不哭泣;只见灵柩中部鲜花和遗体上面,俯着她的身躯,她的头、她的胸膛、她的心灵、她的如心灵一般宽阔的手臂。
十五
她抑制着号啕,浑身还是抖动不止。忍着忍着,她突然无力自持,泪水夺眶而出,落在面颊上、衣裙上、手上,落在她紧贴着的灵柩上。
她不说话,也不想事。一串串思想、一串串共有的特点,种种领悟的道理,种种确实可信的真情,在她的心灵自由地流淌,犹如白云飘过天空;又像从前他俩夜里耳语的情形。常常正是这个给了她幸福感,自由感。这种领悟不是乞灵于大脑,而是靠一种热烈的相互感染。这是本能的直接的领悟。
此时此刻,她又充分地感到了这样一种领悟。尽管还有些模糊不清,但她领悟了死是什么,领悟了什么叫对死有所准备,什么是面对死亡而毫无畏惧。似乎她在世上已经活过二十回,多次地失去过日瓦戈,心灵在这方面积累起了完整的经验,所以她侧立灵柩时的感受和举动,无一不适当得体。
天哪!这场爱恋是何等的海阔天空,何等的不同寻常,简直无可比拟。他俩的思念,如吟唱一般美好。
他俩相爱,不是由于难解难分,不是像有人胡写的那样“为欲火熬煎”。他们相爱,是因为周围的一切希望如此,这里有他们脚下的大地,他们头上的天空、云朵和树木。他俩的爱情得到周围人们的喜欢,那程度恐怕胜过了他们自己对爱情的欣喜。为他们的爱情感到喜悦的,还有街上陌生的行人,无限伸展的远方,他们定居和幽会的房间。
对了,正是这一点最重要,正是这一点把他俩结合到一起。无论何时,甚至在最销魂的欢乐时刻,他们也没有忘却最崇高最诱人的感受:共同雕塑世界的乐趣、同整个世界画面息息相关的亲热感、融于整个画面的壮美之中和属于整个宇宙的感觉。
他俩全靠这种共同感受维系生命。因此,把人凌驾于大自然之上,颇为风行的对人的百般顺应、赞美和膜拜,这些都引不起他俩的兴趣。在他们眼里看来,把虚假的社会性视为基础,不过是可怜的杜撰,所以不好理解。
十六
她说一些普通常见的话同他诀别。这番没有忌惮的爽快谈话,超出了现实的范围,也并没有什么意义;如同悲剧里的合唱和独白,如同诗歌的语言,如同音乐及其他的程式,没有意义,只表示激情。此时表现她的激动,使她轻松自然的话语变成哽咽的,是汹涌的泪水;质朴的日常字句仿佛淹没在泪海中,漂浮游动。
眼泪浸湿的语句,好像自动组合成温柔匆促的絮语,犹如风在暖雨中吹动了缎子般的湿叶。
“看,我们又到了一起,尤拉。好像上帝安排我们再次相逢。这是多么可怕呀!我实在受不了。天哪!我哭了又哭!怎么想得到呀!你看,咱们又是这种遭遇,这种结局!你走了,我也完了。又是大变故,又是无可挽回。生命的奥秘,死亡的奥秘,天才的魅力,袒露的魅力,这些我们俩都能理解。可是世上琐屑的争斗,像重新瓜分世界,对不起,这个不是咱们能明白的。
“永别了,我的巨人,我的亲人!永别了,我的骄傲!永别了,我的又深又急的小河!我是多么喜欢你那日夜不停的拍击,我是多么喜欢投进你那凉爽的涛间。
“你可记得咱们那次在雪地里告别?你可把我骗得好苦啊!早知你不走,我怎么会去呢?啊,我知道,我知道,你那样做是难为了自己,是想为了我好。从那可就一切全完了。天哪!我在那里忍受了多大的痛苦啊,你哪里知道呢!我干了些什么呀,尤拉!我犯了那么大的罪过,你简直无法想象!但这不能怨我。我当时在医院里躺了三个月,有一个月人事不省。从那以后我就活不下去啦,尤拉!怜悯和痛苦使我不得安宁。我还没讲出最主要的。我说不出口,我没有勇气。我活到了这步田地,不禁怕得头发都竖了起来。你知道吗?我甚至不敢担保我的精神完全正常。不过你看,我没像别人那样酗酒,没有走上这条路,因为女人一喝酒就全完了,那就不可想象了,不是吗?”
她还讲了许多,一边放声大哭,痛不欲生。忽然她惊奇地抬头四顾,屋里早有了人,大家在张罗什么,不停地走动。她从椅子上下来,摇摇晃晃离开棺柩,用手揉着眼睛,像是要把没流尽的泪水挤出来甩到地板上。
男人们走过来,用三块板条架着抬起了棺材。开始出殡了。
十七
拉拉在侍从街住了几天。同叶夫格拉夫谈定的整理文稿的事,在她的参与下开始了,但没能完成。她求叶夫格拉夫的事,也同他谈过了。从拉拉口里,叶夫格拉夫知道了一些重要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