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完结(第7/11页)
十一
后来在他的文稿中发现了这样一段话:
二二年回到莫斯科的时候,我看见的是一个空旷少人、毁损过半的城市。这是它经历了革命头几年考验之后的面目,时至今日依然如此。城内居民减少,既未见营造新房,旧屋也没人修缮。
尽管这样,它仍不失为一个现代大都市,不失为一个真正现代化新艺术的唯一鼓舞者。
在象征主义者勃洛克、维尔哈伦、惠特曼等人那里,看上去杂乱无章地罗列互不相关的事物和概念,似乎是随心所欲地摆到了一起——这完全不是修辞上的乖僻。这是见于生活而取于现实的纷杂印象的一种新型组合。
正如同他们在自己作品中推出了一系列的形象,十九世纪末繁忙的城市大街自身在浮荡,也从我们身边推过一群群人,一辆辆马车;到了后来,在二十世纪初,则是掠过一节节城市电车和地下火车。
在这种环境下,无从产生牧歌式的淳朴。倘若有这种虚假的淳朴,也不过是文学的赝品,是不自然的扭捏作态;是书本的产物,并非来自农村,而是来自科学院藏书室的书架。在现实中形成的、自然而又符合现代精神的语言,应说是大都市主义的语言。
我住在城市里一个行人摩肩接踵的十字路口。夏天阳光灿烂的莫斯科,院里沥青晒得烫人,楼房高层的窗框上映着光点,乌云和林荫道都像花朵绽开。莫斯科在我周围旋转,令我眩晕;似乎又想让我为了都市的荣誉,也促使别人兴奋得眩晕不止。正出于这种目的,莫斯科教育了我,并把艺术交到了我手中。
墙外日夜不停喧嚷的大街,紧密地同现代人的心灵联系在一起;这好比开始演奏的序曲,同舞台上的帷幕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帷幕虽尚未拉开,还充满了昏暗和神秘感,却已被脚灯照得开始泛出红色。门外窗外不停在活动并发出沉沉轰响的城市,对我们之中每个人的生活来说,是个无比宏大的序曲。我恰恰想从这一方面写一写城市。
在日瓦戈留下的诗稿中,没有发现这一类诗作。也许,《哈姆雷特》这首诗属于这个类型?
十二
八月底的一个早上,日瓦戈在报章街拐角的电车站登上电车;这条线是由大学开出,沿尼基塔大街向上去库德里大街。这是他第一次到鲍特金医院上班,那时医院叫士兵医院。他本人几乎是头一次正式来这里工作。
日瓦戈很不走运,坐上了一辆有毛病的电车,一路上尽出倒霉的事。不是马车轮子卡到电车轨道里,挡住了去路,就是电车底下或顶上绝缘失灵,暂时短路,噼噼啪啪烧坏了什么部件。
司机常常提几把老虎钳从前座下来,绕停着的电车走一遭,跪下去弯腰检修轮子和后座之间的机器箱。
这辆倒霉的电车堵塞了全线交通。街上聚起了刹住的电车,又有新的不断驰来,越来越多,队尾排到了练马场,还在延长。乘客们从后面的车厢转到前头出毛病的车厢,想弄清楚怎么回事。在这个炎热的早晨,电车里挤得满满登登,十分气闷。在穿马路奔跑的人群头上,一块黑紫色的乌云由尼基塔城门飘过来,越升越高。眼看要起暴风雨。
日瓦戈坐在左侧的单人座位上,被挤得紧贴着窗子。尼基塔大街左面的人行道,一直在他的眼帘之中,道旁就是音乐学院。他想着别的心思,可不由自主地木然望着这一侧来往的行人和车辆,没有一个人漏过他的眼。
一个头发斑白的老妇,戴顶新草帽,上面插着亚麻布做的甘菊花和矢车菊,身上是雪青色老式紧腰裙,一边喘气一边扇着手里扁平的小包,艰难地走着。她穿着紧身,热得难受,满脸是汗,用绣花手帕擦着汗湿的眉毛和嘴唇。
她走的路线,恰是电车的路线。每次电车修好开动后,就赶过了这位老妇;她几次从日瓦戈的眼前消失。等电车再出故障,她追上来,重又进入日瓦戈的视野。
日瓦戈记起中学时代演算的数学题,两列火车在不同时间开出,速度快慢不同,求解它们的行驶时间和到达先后。于是他想回忆起解题的一般公式,结果毫无所获,就从这类回忆跳到了别的更加复杂的思想上去。
他设想有几个并排前进的生命,但速度不一样,便琢磨谁的寿命能超过另一个人的寿命,谁能比别人活得长久。他的脑海里仿佛出现了一个生活竞技场上的相对论原则。但很快他的思路全乱了套,放弃了作类似的比较。
一个闪电之后,雷声轰鸣。倒霉的电车在由库德里大街下坡驶往动物园时,又一次抛了锚。过了不一会儿,淡紫裙老妇出现在窗口外,越过电车朝前走去。第一阵硕大的雨点落在人行道和马路上,落在妇人身上。一阵劲风刮到树木上,吹得树叶簌簌地响,掀动了妇人的草帽和裙摆,随即平息了下来。
医生感到一阵软瘫的晕眩。他强自镇定,从椅上站起,手抓窗枢猛然上下拉动,想打开窗子,可没有拽动。
有人对医生喊,窗子是钉死的,但他只想着怎么不犯病,心里担忧,以为这喊叫声与他无关,就没去细听。他继续试着开窗,向上向下向着自己拽了三下,突然感到胸膛里一阵从未有过的难忍的疼痛。他明白是把自己胸里的什么东西拽断了,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一切全完了。这时电车启动,在普列斯尼亚街没走出多远又停了下来。
他以超人的毅力,摇摇晃晃从座椅间甬道上的人群里挤到后车门旁。人们不让他通过,骂骂咧咧的。吹过一股凉气,他觉得清醒了些,心想也许不至于完全无望,会有所好转。
他又开始在车门旁的人堆里朝外挤,也招来人骂、手推、一片愤怒。他顾不得理睬别人的吼叫,挤过人群,从电车门阶迈步下到马路上,走出一步、两步、三步,猝然摔倒在石路上,从此再没有起来。
周围一片喧嚷,有人在交谈、有人争论,也有出主意的。车上下来了几个乘客围住跌倒的人。大家很快就判断出,这人已经没有呼吸,心脏停止了跳动。行人也凑上来看,有些知道不是轧了人感到放心,有些因为人死得与电车无关反觉得失望。人越聚越多。穿淡紫裙的老妇也走近站了一会儿,看看死者,听听别人议论,便又上路了。这是一个外国人,但也听出来有人主张把人抬上电车送医院,有人说应该唤民警来。没等人们做出最后决定,她就离开了。
穿淡紫裙的女人,是瑞士籍的弗列丽小姐,年纪已经很大。她十二年来一直书面请求给她返回祖国的权利。不久以前,她的申请才获得同意。她来莫斯科领出境护照。这一天她是去本国的大使馆取护照,手里摇晃着的系了绳的小包里,是各种证件。她一路朝前走,十来次超越了电车,可是一点也没意识到她是超越了日瓦戈的生命,超越了日瓦戈的寿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