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5/7页)
艾利森止住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确实是,阿纳克莱托,好多次我都注意到了。”
小菲律宾人在门口犹豫了一下。他环视房间,确认不需要什么了。然后看着她,眼神突然变得机警又十分悲伤。“有事就叫我啊。”他简短地说。
他们听到他慢慢地走下楼梯,接着加快了脚步跳着下去,最后几个台阶他一定是一步跨得太多了,因为突然听到咕咚一声。少校走到楼梯口时,阿纳克莱托正勇敢、体面地爬起来。
“他摔伤了吗?”艾利森紧张地问。
阿纳克莱托抬头看着少校,眼里含着愤怒的泪水。“我没事,艾利森夫人。”他大声说道。
少校身子前倾,一字一字、无声地嚅动着嘴巴,为了让阿纳克莱托能明白他的意思,“我——希——望——你——摔——断——你——的——脖——子。”
阿纳克莱托微笑着,耸耸肩,一瘸一拐地进了餐厅。少校回到妻子的房间,见她在看书。她并没有抬头看他,于是他走过大厅进了自己的房间,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他的房间不大,相当乱,唯一的装饰是他在马术表演上荣获的几个奖杯。床头柜上放着一本翻开的书——一本深奥难懂的文学作品,书里夹了一根火柴棍,标明阅读进度。他读了约四十页了,差不多一个晚上的阅读量,于是又把火柴夹在新的一页。然后,从衣柜抽屉里的一摞衬衣下面,拿出一本低级庸俗杂志,名为《科学化》。他安逸地躺在床上,看起了关于疯狂的超级星球大战的文章。
在大厅对面,和他房间对着,他妻子放下书,半躺半坐在床上。她的脸因痛苦而僵硬,闪亮的黑眼睛不安地环视四周墙壁。她在为下一步做打算,她要和莫里斯离婚,确定无疑。可是她该怎样着手去办呢?特别是她和阿纳克莱托将如何生存?她一贯看不起没有孩子的离婚女人接受赡养费,她留给自己的最后一点尊严就是离开他以后,不会,也不可能靠他的钱生活。可是,他们又能做什么呢——她和阿纳克莱托?在结婚前的一年里,她曾在一所女子学校教拉丁文,然而,就她眼下这身体状况,去教书是不现实的。在哪里开个书店?必须得是在她生病期间阿纳克莱托能自己打理的事。他们两人是否有可能经营一条捕虾船?有一次她曾在岸上和几个捕虾的渔民聊过。那天,她在海边度过了美好的一天,黄金海岸,海天相连,蔚蓝一片,从渔民那里她还了解到很多情况。以后,白天她可以和阿纳克莱托在海上荡漾、撒网,清凉的海风略带点咸味,她们享受着大海的恩赐和阳光的沐浴——艾利森躺在枕头上,头不停地转来转去。那样又会多庸俗啊!
八个月前,得知丈夫出轨,她大吃一惊。她和魏因切克中尉还有阿纳克莱托一起去城里听音乐会、看剧,打算在外住两天两夜。因第二天她发烧了,于是他们决定回家。傍晚,阿纳克莱托在前门口先把她放下,自己去车库里停车。她站在房前的便道上欣赏着植物。家里几乎漆黑一片,只有她丈夫的房间里亮着灯。前门锁上了,她站在那里看到莉奥诺拉的外套挂在厅里的衣柜上。她暗自心想,既然彭德顿夫妇在里面,前门竟然还锁着,太奇怪了。她想到,也许他们在厨房里调酒,而莫里斯在洗澡。她绕到房后,正要进去时,阿纳克莱托冲下楼梯,小脸上露出如此惊骇的表情!他小声说,他们把东西落在十英里外的城里了,必须回去取。她茫然地往台阶上走,却被阿纳克莱托一把拽住胳膊,他平淡而惊恐地说:“您现在千万不能进去,艾利森夫人。”
这对她来说犹如晴天霹雳。她和阿纳克莱托又回到车里,离开了。在自己家里发生这种事,她咽不下这耻辱。他们到了前哨减速时,真不凑巧,又偏偏遇上一个新士兵在站岗,他不认识他们,就拦住了车。他往小车里瞧了瞧,像是他们在里面藏了机枪似的,接着又盯着阿纳克莱托看,他当时穿了件时髦的深橙黄色夹克,都快要哭出来了。士兵用一种不相信他们中会有谁能捏造出一个名字的语气,让她们报上名字来。
她永远也忘不了士兵的那张脸。此刻,她不愿说出丈夫的名字。那年轻的士兵就等待着,目不转睛地看着,一声不吭。后来,她开车去接莫里斯时,在马厩见到他。他具有高更[23]描绘的土族人的脸部特征,神情古怪、专注。他们相互对视了约有一分钟,直到最后过来了一位军官。
她和阿纳克莱托在严寒中行驶了三个小时,一路沉默不语。在此之后,她晚上生病和烦躁时想好的计划,到了第二天天一亮,都显得愚蠢至极。那晚,她从彭德顿家跑回自己家,做出了那件可怕的事。她看见墙上的园林大剪刀,因当时气得发疯,绝望中,她用剪刀刺向自己,想一死了之。不曾想那剪刀太钝了。接下来的几分钟里,她一定是神志不清了,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会出那样的事。艾利森感到不寒而栗,把脸埋进手里。听到丈夫打开他的房门,把靴子放在门外的厅里,她匆匆熄了灯。
少校看完杂志,又把它放回到抽屉里藏起来。他最后喝了口酒,然后舒服地仰卧在床上,眼望黑夜。第一次邂逅莉奥诺拉让他记起了什么?那是在宝宝离世一年以后,整整十二个月,艾利森不是住院就是围着屋子丧胆游魂似地走来走去。就在他刚来驻地的头一个星期里,在马厩他遇见了莉奥诺拉,她主动提出带他去周围转转。他们离开跑马道,开心地飞驰起来。当他们系上马打算歇口气时,莉奥诺拉在附近看见了一些黑莓灌木丛,她说要多摘些回去做酥皮水果馅饼晚饭时吃。天啊!他们一起在这些灌木丛里摸来爬去,用他的帽子装满了果子。第一次就这样发生了,在早晨九点,他们见面才两个小时!即使现在他都不敢相信。可当时他是什么感觉?哦,是的——感觉像是在野外进行军事演习,遇上寒冷阴雨的夜晚,在漏雨的帐篷里哆嗦了一个通宵。第二天黎明起来,雨过天晴,又见日出,望着英俊的战士们在营火上煮咖啡,火花飞上白色的晴空。那是一种奇妙的感觉——人世间最美好的感觉!
少校心虚地痴笑起来,把头埋进被单里,瞬间就打上呼噜了。
十二点半,彭德顿上尉独自在书房,烦躁不安。他在撰写一本专著,那天晚上进展甚微。他喝了不少的葡萄酒和茶水,抽了几十支烟。最终干脆彻底放下笔不写了,此刻正在房间里心神不定地走来走去。有些时候,男人最大的需求是去爱一个人,为他散射的情感聚焦。也有时候,当人生中的烦扰、失望和惧怕犹如精子不能控制时,则必须以仇恨的方式宣泄。不幸的上尉却无人可恨,近几个月来他内心痛苦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