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5/7页)

“来了,和我聊了好一会儿。”

中尉一直很消沉。她让他去楼下拿来一瓶雪利酒。他们饮酒之后,他坐在床边,把棋盘放在膝盖上,两人玩起了一种叫俄罗斯庄家的纸牌游戏。她后来才意识到不该提议玩纸牌,可为时已晚,因中尉不太会看牌,却又想瞒住她而极力掩饰这一短处。

“他才得知在医委会那里没有通过,”她说,“很快他就能拿到退休的相关文件了。”

“唉!太可惜了!”阿纳克莱托又补充道,“不过,我要是他的话,我会感到开心的。”

那天下午,医生给她开了种新药,从卫生间的镜子里她看见阿纳克莱托在仔细查看药瓶,接着又先试尝了一点,才给她量出一剂药。从他脸上的表情判断,他不太喜欢这药的味道。但他回到房间里时脸上却露出灿烂的笑容。

“您从未参加过这样的派对,”他说,“好大一群人啊!”

“够恐怖的,阿纳克莱托。”

“总之是一片混乱。彭德顿上尉晚回家两个小时。他进门时,我还以为他是被狮子吃掉了一半呢,是马儿把他扔在黑莓灌木丛里,自己跑了。你从没见到过那副面孔。”

“他有没有骨折?”

“我感觉他好像是脊梁骨摔断了,”阿纳克莱托颇为自得地说,“但他故作镇静——上楼去,穿上晚礼服,极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这会儿大家都散了,就剩下少校和红发上校了,就是他老婆看上去像个鸡的那个人。”

“阿纳克莱托。”她轻声地告诫他。阿纳克莱托几次用了“鸡”这个词,后来她才猜到意思。开始以为可能是方言,最后她终于明白了他指的是“妓女”。

阿纳克莱托耸了耸肩,猛然把头转向她,脸庞涨得通红。“我讨厌人们!”他愤愤地说,“派对上有人讲了这个笑话,他不知道我就在旁边。简直下流、粗俗、无礼,纯属捏造!”

“怎么回事?”

“我不想再说给你听了。”

“好吧,那就别想它了,”她说,“去上床好好睡一觉吧。”

艾利森因受阿纳克莱托情绪迸发的影响感到心烦意乱。她自己似乎也厌恶他人。过去五年中所结识的每一个人都那么荒谬——是的,每一个人,除了魏因切克,当然还有阿纳克莱托和小凯瑟琳。粗汉莫里斯·兰登愚笨迟钝、无情无义到极点,莉奥诺拉就是个牲口,窃贼韦尔登·彭德顿骨子里的堕落已不可救药。简直是一群败类!她甚至连自己都腻烦。若不是为了那点私欲而拖延,倘若她还存有一丝自尊,她和阿纳克莱托今夜就不会在这个房子里待着了。

她转身面向窗外,眺望夜色。风骤然刮起,楼下一扇没上锁的窗板撞在墙上噼啪作响。她想看清窗外夜景,就关上了灯。今晚猎户座星光格外灿烂、明亮。森林里一丛丛树梢宛如黑色波浪在风中舞动。这时,她朝楼下彭德顿的房子瞥了一眼,正巧看见一个男人又在林边站着。此人被树丛遮掩,可他的身影却清晰地映在草坪上。她无法辨认出何人在此,但此刻她确信有人躲藏在那里。她注视了他十分钟,二十分钟,半个小时。他一动不动。这让她感到恐怖和震惊,甚至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或许她是真的疯了。她闭上眼睛数数,七个数一组,一直数到了二百八十。待她再次向窗外望去时,人影已消失。

她丈夫敲了敲门。没有回应,于是就小心翼翼地转动了球形门把手,向屋里窥探。“亲爱的,你睡了吗?”他问话的声音大得足以吵醒任何人。

“是的,”她冷冷地说,“睡死了。”

少校感到困惑,不知该关上门还是进屋去。整个房间里有一股酒味,她觉察出他一定是频繁光顾莉奥诺拉家的餐柜了。

“明天我要和你说件事,”她说,“你应该会想到是什么事。自己做好准备吧。”

“我啥也不知道啊,”少校无助地说,“我做错啥事了吗?”他想了一下。“若是为什么特别的事花钱的话,我可没有啊,艾利森。输了足球赛和赛马的赌注嘛——”门轻轻地关上了。

子夜已过,又只剩下她自己了。从零点到天亮这几个时辰总是让她感到恐惧不安。倘若她告诉莫里斯自己彻夜未眠,他自然不会相信。同样,他也不信她真的有病。四年前,她的身体刚开始出现问题时,他也为她的病情着慌。可是后来一场病灾接着一场——积脓、肾病,现在又是心脏病——他烦恼了,直到最后再也不信她了。他认定这全都是疑病症的表现,她不过是用这些假象来达到逃避义务的目的——就是说,进行日常运动和参加派对,在他看来都是适宜做的。同样,对于倔强的女主人而言,能给她一个充分的借口才是明智的做法,若是你用种种理由拒绝她,即便是再合理的原因,也会失去女主人的信任。她听见丈夫在厅对面他自己的房间里来回踱步,一边像说教小孩子似地自问自答,说了很久。她开亮床头灯,看起书来。

凌晨两点她突发念头,自己将在那个夜晚命赴黄泉。她靠着枕头坐在床上,心绪不宁地东看看西瞅瞅。虽为少妇,却已面容枯瘦而衰老。她转头的动作微弱、奇怪,下巴向一侧上扬,像是被什么东西噎着了。静寂的房间里她似乎听到各种刺耳的响声。卫生间的马桶内有水滴声,壁炉台上的摆钟发出锈损的滴答声,钟表年头已久,玻璃外框上绘有镀金白天鹅图案。那噪声最大、令她最烦恼的第三种响声是她自己的心跳声。她方寸已乱,她感到自己的心脏似乎在跳跃——快速地跳动,如同奔跑者飞速的脚步,腾空飞起,又砰然落下,剧烈的震动使她全身颤抖。她缓慢小心地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拿出毛线活。“我得想点开心的事。”她理智地告诉自己。

她回忆起自己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当年她二十一岁,在寄宿学校认真地教女生们了解一点西塞罗[39]和维吉尔[40],长达九个月。到了假期,钱袋里装着两百美元,她到了纽约。不知该往何处去,她上了一辆向北行驶的公交车。途经佛蒙特[41]一个村庄时,这里的景色吸引了她,于是就下了车。没几天的工夫,她在林中找到并租下了一间小木屋。一路上她还带着心爱的猫咪,彼得罗纽斯,与她同行。夏天结束之前,她不得不在它的名字后面加上阴性词尾,因为它突然生了一窝小猫仔。猫咪们又和几只流浪狗经常来往。每周她都要进村里去采购一次罐装的猫食、狗食和她自己需要的食品杂物。在每个晴朗夏日的晨曦中,她享用着自己最喜爱的美食——香辣牛肉豆子煲[42]、烤面包片[43]和茶水。劈柴是她午后的活儿,夜晚,她则坐在厨房里,脚搭在炉子上,高声诵读或歌唱,自娱自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