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期小说(第7/8页)
他仍在玫瑰色的床单上抽泣着,床单柔软且冰凉,抵着他湿湿的脸颊。哭泣的声音如此之大,以至于连大门打开的声音都没听见,没听见母亲的呼唤,以及楼梯上的脚步声。当母亲抚摸他,在床单上用力挨着他的脸颊时,他仍在哭泣着,甚至还绷紧了双腿,踢着自己的脚。
“干吗这样呢,乖宝贝?”母亲说道,喊着很久以前他的小名,“发生什么事了?”
母亲试着要把他的脸转过来,他反而哭得更大声了。他不转身,想让她担心。直到她最终离开床,他才回头看她。她穿了件不同的衣服——在春日惨淡的阳光下,看起来仿佛蓝色的丝绸一般。
“宝贝,发生什么事了?”
下午的恐怖已经结束,但他不能把这些讲给母亲听。他不能告诉她自己害怕的是什么,或者解释那些让自己感到恐惧的并未发生的事情,虽然过去确实发生过。
“你为什么要这样?”
“天气第一天这么暖和,我突然想起来去给自己买些新衣服。”
但他说的其实跟衣服无关,他正在想着“另一个时候”——在他看到鲜血与恐怖的场景的时候,在他想着“为什么她会对我做这些”的时候,怨恨就已经开始了。他思考着那针对他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母亲的怨恨,想着那些漫长悲伤的日子,爱与恨猛烈相撞,内疚夹杂其间。
“我买了两条连衣裙,两条衬裙。你觉得它们怎么样?”
“我讨厌它们,”休愤怒地说,“你的内衣露出来了!”
她转了两次身,那条衬裙看起来糟糕透了。“这裙子看上去挺可爱的,是这个风格。”
“我还是不喜欢。”
“我在茶餐厅吃了一份三明治,外加两杯热可可,然后就去了孟德尔成衣店。那儿漂亮的东西太多了,看都看不过来。我买了这两条连衣裙,还有,看这儿,休!鞋子!”
母亲走到床边,打开了灯,这样他就能看清楚了。是平底鞋,蓝色的,前端有水钻饰片。他不知道应该怎样去批评。“跟你穿着上街的鞋相比,这双鞋看起来更像是参加晚宴穿的。”
“之前我从未穿过带颜色的鞋子,这鞋子我喜欢得没法不买。”
母亲踏着舞步向窗户走去,那衬裙在连衣裙下摇摆。休此刻停止了哭泣,但他仍旧愤怒。
“我不喜欢这件,因为穿着它,你看起来好像在故意装得年轻些,不过呢,我打赌,你已经有四十岁了。”
母亲停下了舞步,静静站在窗前。她的面容瞬间变得安静而悲伤。“六月,我就四十三岁了。”
他伤害到她了,于是那些愤怒随即销声匿迹,心里存在的只有爱了。“妈妈,我不该说那些的。”
“买东西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一年多没有逛过商店了。想想看!”
休无法抗拒那悲伤的寂静与自己深爱的母亲,无法抵御自己对母亲的爱,抑或母亲的美丽。他把眼泪擦在衣服袖子上,从床上爬了起来。“我从没见你这么漂亮过,或许从没看过这么漂亮的连衣裙和内衣。”他在他母亲的面前蹲下,摸着那双闪闪发亮的鞋子。“这双鞋简直是棒透了。”
“我第一眼看见它们的时候,就想到你会喜欢的。”她把休拉起来,在他的脸颊上吻了一下。“现在我在你那儿留下唇印了。”
在擦掉唇印之前,他引用了一个他曾经听到过的诙谐的评语。“这不过说明我很受欢迎罢了。”
“休,在我进来的时候,你为什么在哭呢?学校里有什么事儿惹你烦心了吗?”
“只不过是因为,在回来的时候我发现你不在,也没有留下字条或者什么东西。”
“我完全忘记留下字条了。”
“还有,整个下午我都觉得……约翰·莱尼也来了,但他必须去卖合唱俱乐部的票。整个下午我都觉得……”
“觉得什么?到底怎么了?”
然而,他不能告诉亲爱的母亲自己哭的原因和那些可怕的事。他最后说:“这整个下午我都觉得有点奇怪。”
然后,父亲回家时,叫休跟他一起到后院里去。父亲看起来很担心——就好像他发现了休丢失了一个贵重东西似的。但是那儿没有什么贵重东西,篮球也放在了廊柱后面,那是它应该在的位置。
“儿子,”父亲说道,“有些事情,我想告诉你。”
“嗯,什么事?”
“你母亲说,今天下午你哭过一阵儿,”父亲并不等他解释什么,接着说道,“我希望,我们之间能坦诚相见。你为什么哭?是因为学校里的事吗?或者是因为女孩子?要不你有什么烦恼的事?”
休回想了一下这个下午——下午已经很远了。那距离,仿佛是倒着看望远镜时的那种古怪感觉。
“我不知道,”他说,“我猜,大概是我莫名其妙地有些紧张了吧。”
父亲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十六岁以前没人会觉得紧张的。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
“我知道的。”
“我从没见过你妈妈这么漂亮过。她看起来美艳绝伦,比这些年的样子要好得多。你发现了没有?”
“那内衣——嗯,衬裙应该露出来的,那是全新款式。”
“很快就是夏天了,”父亲说,“我们会出去野餐——我们三个一起。”这些话瞬间便带来了美景:金色的溪流、夏日的绿叶和满是奇遇的森林。父亲补充道:“我到这儿来,是为了告诉你一些其他的事情。”
“嗯,是什么?”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已经知道你在那些糟糕的日子里做得有多么好了。特别好,真他妈的好。”
父亲说了一句粗话,就好像他正在跟一个大人讲话似的。父亲是一个不擅长表扬的人,他总是对成绩单,还有随便乱放的东西很严格。父亲从未表扬过他,或者对他使用成人词汇。休觉得自己的脸颊变得火热,于是用自己冰冷的手去碰了碰。
“我就只想告诉你,儿子,”他摇了摇休的肩膀,“再过一年或者多少时间吧,你会比你爸爸长得更高的。”父亲很快回房了,留给休那甜蜜且不习惯的、赞扬的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