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者与写作(第5/9页)

艺术作品另一项平行的功用是可传达性。作品的哪一项价值是不能共享的?一个疯癫之人眼中燃烧的想象力对我们而言是无甚用处的。因此,当一位艺术家发现某项创作不被接受时,那恐怕就是他自己的想法退到了一个孤独的、不能交流表达的层面上。

我相信,这种交流表达常常都是跟时代密切相关的,因为很多人都很难抓住那些全新的东西的感觉。我想起了詹姆斯·乔伊斯对抗出版商、制片人,以及最终对抗国际盗版行为的那些四面受敌的漫长年月。或者我们可以想想普鲁斯特的朱庇特,隐忍和信仰在他自身的奋力前行之中起伏转变。有时候,交流对于那些了不起的艺术家来说到来得太晚了。爱伦·坡在看到他的想象力被共享出去之前就已经死了。尼采在陷入疯狂之前,曾给柯西玛·瓦格纳[107]写信大声疾呼:“哪怕这世上只有两个人懂我也好!”所有的艺术家们都意识到,除非想象力可以被共享,否则它就是毫无价值的。

与此同时,任何艺术形式都只能依靠对应的创作者自身的变化来发展。如果只使用那些约定俗成、毫无创新的惯用手段,艺术将会灭亡。一种艺术形式的发展进化,在初始时期必然是看起来相当怪异且笨拙的。任何成长中的事物都必须经过笨拙的阶段。那些因为打破传统而被人误解的创作者或许会对他自己这样说:“对你而言,我看起来是比较奇怪,但无论如何,我的创作生命是鲜活的。”

从我的第一印象来看,剧场是所有艺术媒介中最为实用主义的。正常制片人的第一个问题总是:“这个剧能在百老汇上演吗?”剧本的优点往往是次要的考虑对象,并且,他们对任何不按规则出牌的剧本感到恐惧。

《婚礼的成员》是一个非常规的本子,因为它并不是“表面化”的台本。这是一个“内向式”的本子,所有的冲突都是内部冲突。反角并没有角色化,却是作为一种人类的生活处境、一种精神层面上的隔离感出现。在这方面,《婚礼的成员》同经典剧本有着密切的关系,在正角与反角的矛盾在舞台上鲜明呈现的现代戏剧中,我们还并不习惯。这个剧本有其他的抽象价值,它与时间的重要性、人类存在的危险因素和机遇的连锁反应相关。角色对这些抽象现象的反应,表达了剧本情节的运转前行。一些不能理解这种运作模式的观众感觉这个剧演得断断续续,因为他们并不理解这一美学概念。

这一设计全凭直觉。每一项创意作品都是决定于它本身所起的化学反应,如果凭着主观来处理作品的话,艺术家仅仅能够使这些固有的内在反应沉淀下来。我必须说,在这个剧本获得了它本身的生命之前,我也并没有意识到它应有的深度,没有意识到那些看不见的特点的价值。创作的一个离奇特征是,艺术家迂回曲折地展现了他的命运(或者他的作品的命运),并且,只有当那些化学反应充分进行时,他才能意识到他作品的深度。我很清楚,那正是我在撰写《婚礼的成员》时所得来的经验。

我已经预料到,作为一出抒情悲喜剧,这个剧本还有另外一个问题。在同一条情节线上,笑点与悲伤经常同时存在,然而我并不知道一位观众会对此做出怎样的反应。但是在哈罗德·克勒曼[108]极为出色的指导之下,伊塞尔·华特丝[109]、茱莉·哈里斯[110]和布汉顿·德·维尔德[111]为他们所演出的如赋格曲般的部分带来了一种眼花缭乱的精准与协调。

一些观众质疑,如果有哪个剧目跟这个一样反传统,它是否还应该被称作一个剧本。对此我不能做出评价。我仅仅知道,《婚礼的成员》具有一种很多艺术家都已用诚实和爱意辨识出来的想象力。

伊萨克·迪内森[112]:冬天的故事

在大自然的世界里,科学家们会对一起突然发生的变异事件报以极大的兴趣——他们管这一现象的结果叫作一项“运动”。在文学世界里,与之相似的一类变异并没有确切的名字,但却是一件弥足珍贵的稀罕事,这样的一本书将不会被很快遗忘。一九三四年,一项此性质的文学“运动”乃是一位寂寂无名的欧洲人以笔名撰写的一本书。这本书是一个故事集,这些故事所表达的意图完全是举世无双的,以至于在同时代的作品当中,它们拥有一种奇特的、不属于这一年代的效应。这是一本回忆录,但一个字都没写到本世纪,要做类比的话,人们将不得不去回想薄伽丘[113]或德国浪漫主义文学[114]时期的著作。开卷伊始,作者便回归到一种当今几乎已经被淘汰废除了的表达方法,那是最古老、最纯粹的虚构文学方式:传说。《七个哥特传说》[115]由伊萨克·迪内森所著,由一组精致、怪异的故事构成,拥有几近不可思议的才气。它们的出版标志着一位杰出天才的正式登场。

伊萨克·迪内森的第二本书在四年后出版,那些期盼着能够看到和前一本书相似表现的人们吃了一惊,但却一点都不失望。《走出非洲》是一本有关作者在英属肯尼亚的咖啡种植园里那些年生活的书,是一份简单且温柔的个人档案,用一种克制哀婉的严谨笔调写就,与那些带着黑暗的哥特式狂乱恣意气息的传说故事全然不同。目前,作者的身份已经暴露了,伊萨克·迪内森是一个丹麦女人的笔名,她用英文写作。

若按照写作顺序,《冬天的故事》是她的第一本书。就传统意义而言,传说都有其双重目的:使人快乐和讲明寓意。伊萨克·迪内森毫无疑问满足了这两个要求中的前一个。她慷慨大方地使用故事讲述者们惯用的主要手段——通过意料之外带来愉悦。伪装、欺骗、命运的大起大落只不过是“意料之外”中最为粗糙的形式,真正的“意外”存在于写作本身:那些未曾期待过的、些微古色古香的词语组合,句子本身紧凑优雅的美感。她笔下的五月里丹麦那绿色的山毛榉丛林,或者一位年轻抄写员往窗外一瞥之间看到的圣母院影子下巴黎的飘雪之夜,都在恰如其分的气氛叠加烘托之下,瞬间便尽显鲜活。

传说的第二点意图——讲明寓意的部分,或许就需要少许诠释了。传说的寓意是怪异和武断的,与每日常见的道德伦理之间毫无关联,只由讲故事者自己决定。在那些货真价实的传说故事中,角色们被紧紧绑定在结局上,承担他们将要收获的命运,然而故事中的审判却是一种不稳定的审判。因此,在这个新故事集的第一篇故事《水手男孩的传说》中,年轻的主角救了一只被桅杆上的装置捕获的猎鹰,正因为这一举动,他之后得以从一起他承认了的谋杀案中获得宽恕。故事叙述者承担了上帝的责任,并且授予了角色们只需对作者本人负责的精神自由。不仅如此,叙述者还确保角色们具有必要的世俗力量来使用这一自由。因此,从传统意义上来说,传说故事的角色们都具有贵族气质,或者是皇室成员——如果不是投胎平民阶层的话。伊萨克·迪内森描写自由自在的旅行者们,描写独裁的君主,以及描写“使人神魂颠倒的、不可抵抗的容颜,或许是这世上最为令人神魂颠倒且不可抵抗的——白日梦者,一朝梦成,幻梦成真”。正是这种坚韧有力的自由和不顾一切的鲁莽,赋予了《冬天的故事》里的角色们以娴雅温文,并常常散发出令人倍感疯狂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