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8/8页)
收音机里还在谈论危机。天花板上的吊扇平稳地旋转着。厨房里传来路易斯打呼噜的声音。他突然想到可怜的威利,决定最近什么时间送他一夸脱威士忌。他转向了报纸上的填字游戏。中间有一张女人像让人认。他认出来了,在另一面的第一行空格里写上了名字:蒙娜丽莎。第一个垂直方向的单词是乞丐的意思,以m大头,共九个字母。Mendicant。第二个水平方向的单词意思是挪到远处。一个以e打头的单词,六个字母。Elapse?他大声地念出尝试性的字母组合。Eloign。但他很快没了兴致。就算没有这种字谜,世上的谜语也已经够多了。他折好报纸,收了起来。以后再猜吧。
他查看了一下他打算保存起来的那棵百日菊。当他把它捧在手掌里凑近灯光时,这朵花根本不是什么珍奇品种。不值得保存。他扯下柔软鲜艳的花瓣,最后一朵因爱而盛开的鲜花。但那是谁?他眼下爱着的人是谁?一个人也没有。任何一个从街上走进来、坐上一个小时、喝点儿什么的体面人。但一个人也没有。他曾经知道他的爱,全都结束了。艾丽斯,玛德琳和基普。都结束了。让他变得更好或更坏。究竟是好是坏?随你怎么看吧。
还有米克。最近几个月里一直如此奇怪地活在他心里的人。那种爱也结束了么?是的。也结束了。每天傍晚,米克走进来要一杯冷饮或一份圣代冰淇淋。她已经长大了。她那种粗鲁的、孩子气的样子几乎消失不见了。相反,她身上已经有了一种难以言表的纤细柔弱的女人味。耳坠,手镯的晃动,还有她跷起二郎腿、把裙子褶边拉过膝盖的新作派。他注视着她,感觉到的只是一种温柔。在他心里,那种老的感觉已经消失。一年来,这种爱古怪地开放。他问过自己一百次,却找不到答案。而现在,就像夏季的花朵在九月里凋零,它已经结束了。一个人也没有了。
比夫用食指轻轻敲了敲鼻子。收音机里这会儿在说外语。他没法确定那声音是德语、法语,还是西班牙语。但它听上去就像是末日审判。听这声音让他不由得紧张起来。他关掉了收音机,寂静变得深沉而连续。他能感觉到外面的夜晚。孤独紧紧地攫住了他,以至于呼吸变得更急促。太晚了,不可能给露西尔打电话,和贝比说说话。在这个时辰,也别指望有一个顾客进来。他走到门口,朝街上四下张望。一片漆黑,空空荡荡。
“路易斯!”他叫道,“醒了吗,路易斯!”
没人回答。他把胳膊支在柜台上,双手捧着头。他左右移动着胡子拉碴的铁青下巴,慢慢地低下前额,紧皱眉头。
不解之谜。那个问题已经在他心里扎下根来,让他不得安宁。辛格和其余人的谜。自它开始出现,到现在已经一年多了。自布朗特第一次长醉不醒、在店里闲待着,自第一次见到那个哑巴,已经过去一年多了。自从米克开始跟着他进进出出。而现在,辛格已经死了并被埋了一个月。那个谜依旧在他心里,让他不得安宁。关于这个谜,有某种东西并不十分自然——就像是一个不祥的玩笑。想到它的时候,他感到不安,还有一种无名的恐惧。
他操办了葬礼。他们把一切都交给了他。辛格的后事一团糟。每一件东西都欠着分期款,他的人寿保险受益人已经死亡。那点儿钱刚够埋葬他。葬礼在正午举行。他们围着敞开的潮湿阴冷的墓穴站成一圈,热辣辣的太阳炙烤着他们。花儿在太阳底下都卷曲着,变成了褐色。米克哭得很伤心,以至于把自己噎住了,她父亲拍打着她的后背。布朗特怒视着墓穴,用拳头堵着嘴。镇上的黑人医生,跟那个可怜的威利有什么亲戚关系,站在人群的边上,独自呜咽。还有一些陌生人,之前谁也没见过,也没听说过。上帝才知道他们从哪儿来,为什么出现在那里。
夜色渐深,寂静也随之而变得更深。比夫呆若木鸡地站在那儿,陷入了沉思。突然间,他心里有一种猛然苏醒的感觉。他有些晕眩,为了让自己支撑住,他背靠着收银台。因为在霎那间的灵光一现中,他瞥见了人的奋斗和勇猛。瞥见了人性无休无止地流过无穷无尽的时间长河。瞥见了那些劳作的人,那些——一个字——爱着的人。他的灵魂舒展开了。但只有一瞬间。因为在心里,他感觉到了一种警告,一种突然闪现的恐怖。他被悬在两个世界之间。他看到,他站在柜台的玻璃镜前看着自己的脸。汗水在太阳穴上闪着光亮,脸扭曲了。一只眼睛睁得比另一只眼睛更大。左眼眯缝着凝望过去,右眼睁得大大的,惊恐地瞪视着黑暗、错误和毁灭的未来。他被悬在了光明与黑暗之间。在辛辣的讽刺与坚定的信仰之间。他急剧地转过脸去。
“路易斯!”他喊道,“路易斯!路易斯!”
还是没有人回答。可是,圣母玛利亚,他究竟是不是一个头脑正常的人?这样的恐惧怎么能让他窒息而死,而他甚至都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导致了恐惧?他究竟是要就这样站在这里,像一个战战兢兢的笨蛋,还是要重新振作起来,做一个头脑正常的人?这一切过去之后,他还是不是一个头脑正常的人。比夫在水龙头下打湿了手帕,轻轻拍着他憔悴而紧张的脸。不知何故,他突然记起了雨篷还没有支起来。走到大门口时,他的步伐恢复了稳定。最后,当他回到店内,他终于清醒地镇静下来,平静地等候早晨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