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身后之事(第7/8页)

理想情况下,那座宝库当然包含着从亨利还在世时就收集到的数据,以及在他离开我外祖父的手术室以后,科学家们所收集的所有的实验和测试信息。

在我与科金的会面即将结束时,我问她准备如何处置有关亨利的那些文件,那些她用毕生精力收集到的原始实验数据。保护亨利的大脑的这一行为的目的,归根结底就是把她之前收集的神经解剖数据和数量惊人的现存行为数据进行比对和修正,而这些数据大概还在科金的研究以外。

我:你打算将他的文件存档吗?

科金:他的文件倒不会,但我正将他留下的相关用品交给我们学部里。他们将在三楼进行展示。

关于这些遗物,科金认为这代表了亨利的个人旨趣——他的《圣经》、他的日记、他的十字架,以及她所拥有关于他的一切。科金还声称,她复刻了所有已知的亨利与父母的家庭照片。

我:好吧。那么文件本身又怎么办呢?

她停顿了几秒钟。

科金:直接销毁。

我:销毁?这又是为什么呢?

科金:没人要看这些。

我:真的吗?我无法想象,将历史上最重要的研究课题相关文件就此粉碎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科金:嗯,你总不能一天做一个测试,还就此得出了结论。这是种非常危险的事情。

我:的确,不过你的文件明明很全面。它们的时间跨度有几十年之久。

科金:的确如此,但那些测试已经过时了。那些测试数据、数据表都已经过时了。因为人们都就此发表了作品。其中大多数都出版了。

我:但这并不是全部。

科金:嗯,还未发表的那些东西,你知道的,那些实验……(又是长时间的沉默)没做好,就是没法用。你知道的,研究中存在一个问题。他有癫痫病之类的。

我:但是你知道,即使是那些发表了的东西……倘若你看了那些文章,每篇文章只是大量工作中的冰山一角,而在我看来,做完的那些工作(工作之下庞大的数据)都值得保护。人们很可能想要回去重新查阅……

科金:没有足够的地方来保存。

我:没有保存的地方?麻省理工学院不可以吗?所涉及的文件到底有多少,你能够粗略估计一下吗?那整箱整箱的论文可以放满这样的一个储存室吗?

科金:不是,没有那么多。

我:那现在它们都在你家里?

科金:有一些吧。没,现在没有。没在我家里。

我:那它们在某个专门存放的地方吗?

科金:大部分都过时了,都作废了,被粉碎掉了。

我:大部分都已经粉碎了吗?最近粉碎的?

科金:是的。在我搬家以后。

她刚搬到一个新住处不久。

我:你搬家以后就粉碎了它们?

科金:……嗯。

我:那剩下的呢,你也准备大都销毁了?

科金:可能吧。

她叙述中的所有部分似乎都不断地在变化,她一直在闪烁其词。不过,不管这些细节到底是怎样(无论科金有没有将这些文件粉碎掉),这种意图故意将有关亨利的数据给损毁掉的想法,着实令我感到可怕。她所告知我的一切,不仅表现出了对基础研究伦理和科学责任的违背,还有一种更加难以言说的东西。

我:倒不是我夸大其词,不过我能够想象,如果那些与病人H.M.工作的一手资料就这样被毁灭掉,以后的年轻人该是多么失望。

科金:呃,我的意思是,世界上还有其他许多著名的遗忘症病人,他们的数据也并没有公之于众。

我:但是为什么……在我看来,我想话又得说回来:对我们认识自己而言,他是一位至关重要的角色。在我看来,这些用于建构我们对自己认识的数据,应该是人类共有的遗产。

科金:是的,但是它们不应该是由同行评议的,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能够发表出来的东西都是可圈可点的。经由同行评议以后,你就可以相信它了。但是你得知道,其中的实验也许并不尽人意,或许根本没有充分地控制变量……那么一系列差错就会随着实验接踵而至。并不是所有的实验都有资格发表。

我:但它们仍然可以为其他人所解释。也许在我们对大脑和记忆的工作原理进行进一步理解的时候,这些H.M.的现存数据能够启发新的理论、新的思想,甚至新的一切……若是就此摧毁它,这简直是一种耻辱。而且这种销毁行为似乎(用更阴暗一点的视角来解释)也将你对H.M.的故事的见解永远封存了起来,使得这些见解无法重见天日了。

科金:嗯,不过还不只是我,是我和我的100多个同事。

我:我知道。不过,你是那过去几十年的首席研究员。如果这是一个故事的话,那么,若是你毁掉了那些数据,关于病人H.M.的故事就盖棺定论了。若是你摧毁了它们,我能想到,人们会说,嗯,这可能出于自利的动机。

科金:我并不认为科学家们会那样说。

我:好吧。

科金:不过,我倒认为像你这样的人可能才会这么说。

在这点上,她显然错了。可不只是像我这样的人才这么说。后来我将科金所说的关于粉碎掉亨利数据的事情,告知了一些科学家。几乎所有人的反应都带着恐惧。此外,有些人还告诉我这很符合科金的一贯作风。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心理学家唐纳德·麦凯(Donald MacKay)曾经对亨利的语言缺省进行了记录。他说,粉碎数据“这种离谱的数据保护策略,并非科金第一次使用”。2006年,科金跟别人联合撰写了一篇关于亨利完成纵横式字谜的论文,论文描述到亨利具有“一种优秀的问题解决能力”,后来麦凯致信给科金,要求看一下作为那篇论文基础的字谜游戏,因为麦凯认为,以亨利的实际能力,完成这样高难度的字谜似乎是不太可能的。科金拒绝提供麦凯谜题,麦凯告诉我,他会向美国心理协会进行投诉,因为他认为这种数据囤积是违反研究伦理的行为。

纵使作为一名非科学人士,我都能注意到,当我写作本书过程中进行检索时所看到的那些未发表的数据,明显和已知的病人H.M.的故事大相径庭。比如心理学家利泽洛特·费舍尔在手术前一天对亨利的评估。费舍尔的报告是亨利的术前认知能力的唯一记载。该报告有三页纸那么长,其多年以来只出版了一小部分,大部分还没有出版。当我看到这份报告时,一些未发表的部分立即映入我眼帘。在对亨利尝试解决算术问题的描述上,费舍尔如此写道,“在解决,或者说尝试着解决简单的算术题时,他会在回忆这道题目方面出现困难,然后会产生一种错误的计算思路,即使意识到算错了,却又不记得原来的题目要求是什么了。”之后费舍尔得出这样的结论,“即使他的大多数智力功能都完好无损,比如格式塔认知和抽象能力,但是他对数字概念以及新材料的学习受到了严重的损伤,因此他的脑功能严重失衡。”换言之,费舍尔的报告提供了一种证据,其表明在手术的前一天,亨利·莫莱森已经变成遗忘症患者H.M.了,他的记忆已经“严重受损”。乐观地来看,这样的事实可以说明,多年以来,即从1957年以来,关于亨利的论文(比如那些提及他在手术之后状况的文章),除费舍尔的测试以外,有一种亨利“在算术上有所进步”的论调。不过这些论文却并没有提到,亨利在手术之前,很明显因为无法回忆手头上的题目,从而在算术上面吃尽苦头。而科金在后来的文章中写道,虽然说费舍尔的测试的确揭示了亨利在对随机数列的记忆能力上低于平均水平,但是亨利“在那场大手术之前的缺陷,很可能是癫痫发作和神经紧张所共同导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