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伯纳黛特的前世今生 Part 02 Bernadette Past and Present(第7/9页)

有一天,我很早就到了市中心,发现街上全是拉着行李箱的人。我心想,哇,这个城市全是闯天下的能干人儿啊。过了一会儿我才反应过来,啊,不是,这些都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昨天晚上在别人家的门厅过了一夜,在被赶出来之前自己收拾好东西走人了。只有在西雅图踩到屎的时候,你才会祈求上苍:“神啊,求求你,这一定要是狗屎啊!”

这里是全国拥有百万资产以上的富翁人数最多的城市,每当你震惊地问,这样一个城市怎么能允许流浪汉横行呢,总会得到同样的答案:西雅图是个富有同情心的城市。

有个外号“大号男”的人,曾经在西雅图水手队打棒球的时候演奏助兴,大家都很爱他,结果在盖茨基金会附近,他被一群街头混混残忍地杀害了。大家有什么反应呢?如果说“不要去惹小混混之类的人”,那可就太不符合西雅图人所标榜的同情心了。与此相反,他们又加倍努力地“从源头上防止街头暴力”,还组织了一次“源头比赛”,来为这个愚蠢的活动筹款。想也想得到,这个比赛的内容肯定是铁人三项啦。哎哟,这些爱运动的好心人,星期天怎么可能只参加一项运动呢?

连市长都行动了。我家附近有家漫画书店,很有勇气地在橱窗里放了个标志,大致意思是裤子拉到屁股下面的人禁止入内。市长就说,他想探究一下孩子们为什么穿那么松松垮垮的裤子,根源究竟在哪里。这他妈的鬼市长。

还有加拿大人,你可千万别让我说他们,一说又是一大篇抱怨。

你记不记得几年前,联邦调查局端了得克萨斯州的一个多配偶摩门邪教?当时那几十个老婆就在摄像机前排着队走过去?她们都留着长长的鼠灰色与灰色相间的头发,没有任何发型可言,也不化妆,脸色苍白,面部毛发浓密得像弗里达·卡罗,穿的衣服真是让人不敢恭维。当时奥普拉的节目上放了这个视频,镜头转到观众那里去的时候,他们都是一副震惊不已又怕得要死的样子。好吧,他们肯定是从没来过西雅图。

这里只有两种发型:灰色短发和灰色长发。如果你去理发店说要染发,小哥们就会兴奋地卷起袖子大喊:“太好啦,我们很少染发呢!”

还是说正经的吧,我来到这儿以后,经历了四次流产。无论我多努力,也很难把这事儿怪在奈吉尔·米尔斯-穆雷身上。

哎,保罗啊,我在洛杉矶最后的那一年真是太可怕了!我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无比愧疚,直到今天还无法释怀。我厌恶自己怎么为了个鬼房子,就变得那么卑鄙。这件事成了我放不下的执念。但是在彻底地自我毁灭之前,我也会想到奈吉尔·米尔斯-穆雷,我真的坏到了这个地步,活该让个有钱人搞个恶作剧毁掉我三年的心血吗?我确实叫人来拖走了他那边的几辆车,这个不假,我还用垃圾堆里拣来的门把手做了扇门。但我是个艺术家,我他妈的还得了“麦克阿瑟天才奖”啊,我难道不能突破一下吗?我有时候看电视,会看到最后出现奈吉尔·米尔斯-穆雷的名字,我心里犹如狂风暴雨般地咆哮着,他竟然还在继续创作,而我呢,怎么还是支离破碎的鬼样子?

那就来清点一下我这个玩具箱里的东西好啦:羞愧、愤怒、嫉妒、幼稚、自责、自怜。

多年以前,建筑师协会给了我很大的荣誉。现在还举行了什么20×20×20的比赛,《艺坛》有个记者还想跟我谈什么文章的事。你知道吗,这些事情反而让我感觉更糟糕。这些简直就是给弱者的鼓励奖,因为人人都知道我是个无法面对失败的艺术家。

就在昨晚,我起夜去方便。半梦半醒的没什么意识,脑海里一片空白。然而突然间就像数据重载一样想起来了:伯纳黛特·福克斯——20英里屋被毁——我活该——我是个废物。失败就像头怪兽,用尖利的牙齿紧紧地咬住我,还不停地甩来甩去。

如果现在有人问我20英里屋的事,我完全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那个老东西?谁在乎啊?这是我的伪装,我要坚持下去。

一开始流产的时候,艾尔吉很关心我,总是积极地鼓励我。

“都是我的错。”我会说。

“不是的,伯纳黛特,”他会说,“不是你的错。”

“我活该。”我会说。

“没人活该遭受这样的事情。”

“我无论做了什么,都会被毁掉。”我会说。

“求求你别这么说,伯纳黛特,不是这样的。”

“我是个怪物,”我会说,“你怎么可能爱我呢?”

“因为我了解你。”

艾尔吉不了解的是,我在用他这些话来疗愈比流产更深的悲痛,那是我不愿承认的悲痛:对20英里屋的悲痛。艾尔吉到现在也不知道。这更加剧了我那旋涡般深不见底的羞愧,面对我生命中最优秀、最高尚的男人,我竟然如此癫狂,如此不诚实。

艾尔吉唯一可以指摘的一点是,他的为人处世竟然显得生活是如此简单:爱什么就做什么。他爱做的事就是工作、陪伴家人和读总统传记。

是的,我也垂头丧气地去找了心理医生。我找的是西雅图最好的一个医生。不过也就去了三次,就把这个倒霉鬼给弄得束手无策了。他为没帮到我而感到很抱歉。“对不起了,”他说,“但是这里的心理医生不太好。”

刚来西雅图的时候,我买了个房子。这个房子很特别,过去是个女子学校,建筑条例上的限制超级多,要进行改建,就需要哈利·胡迪尼变魔术的那种心灵手巧。当然啦,也正是这一点吸引了我。我当时是真的想为自己、艾尔吉和总是怀在肚子里的孩子创造一个家,也借此从20英里屋的创伤中恢复。然后呢,我坐在马桶上,上身弯成一个大写的“C”,往下一看,内裤上全是血。然后我又变成躲在艾尔吉怀里哭个不停的可怜女人。

终于顺利保住胎之后,女儿的心脏又发育得不完全,必须要进行一系列的重建手术。特别是那个时候医学还不如现在发达,她的生存概率很小很小。在出生的那一刻,这个不安分地扭动着的蓝色孔雀鱼一样的小东西就被迅速送往手术室,我连碰都没能碰一下。

五个小时后,护士来了,给我打了止奶针。手术失败了。我们的孩子身体不够强壮,没法再做手术。

伤心欲绝的情况不过如此:在儿童医院的停车场,我坐在车里,所有的车窗都关得死死的。我还穿着病号服,双腿之间还有十几英寸长的护垫,肩膀上披着艾尔吉的皮大衣。艾尔吉站在外面,漆黑一片。车窗上全是雾。他想让我出来。我肾上腺素飙升,我扭曲地拷问着一切。我没有任何思想、任何感情。我心中翻腾着非常可怕的东西,上帝一定知道,他必须让我的孩子活下来,不然我心中这股汹涌的恶流会奔涌而出,全宇宙都要遭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