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白色大陆 Part 06 The White Continent(第8/14页)

爸爸登记了和第一队一起去划皮划艇,然后和第二队一起去洛克罗伊港。我一直等到他出发了,才扯掉我那套红色风雪衣和风雪裤的标签,穿戴整齐。一群乘客正像宇航员一样,拖着沉重的身子慢慢下楼走到物品寄存室。我走到他们中间。寄存室里很多储物箱,两边都有出口,外面拴着一些活动甲板,漂在水上。我顺着一条斜坡走下去,上了一辆底下正水花四溅的“十二宫”。

“去洛克罗伊港吗?”一个船员向我确认,“你刷卡了吗?”

他指着一台架子给我看,上面放着一台电脑。我刷了下身份磁卡。我的照片出现在屏幕上,还出现了一行字:“上岸玩儿得开心哦,巴拉克利须那!”我突然很生曼尤拉的气,妈妈不是跟她说了,一定要保证我在船上只能叫比伊吗?但我马上又想起来,她只是个网络罪犯啊。

又有十几个穿红衣服的人挤进了我这艘“十二宫”,马达旁边掌舵的是查理。乘客大多数是女人,她们前几天应该把这辈子的企鹅都看够了,现在要开始购物了。她们七嘴八舌地问有什么可以买的。

“我也不知道,”查理显然是有点烦,“T恤吧。”

这一路上我还是第一次下船呢,这里水平如镜,刺骨的寒风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我整个人从身体到精神立刻就紧缩起来了,稍微动一动,我的皮肤就会碰到风雪衣冰凉的地方,所以我就全身僵硬地坐着,一动不动。我非常轻微地动了动头,能看到岸上就好。

离洛克罗伊港越近,那栋楼就变得越小,奇了怪了,我都被吓到了。查理操纵着马达,把“十二宫”开到岩石上。我几乎是用肚子贴着地,从鼓胀的船边下来,脱掉救生衣。然后就在混乱的岩石堆里小心翼翼地走着。很多巴布亚企鹅正在引吭高歌,守卫着自己的石头窝。我尽量躲开它们。一直走到一个木板搭起来的斜坡,通向入口。灰暗的冷风中飘着一面英国国旗。我是第一个到的,赶紧把门推开。里面有两个女孩子,看样子是上大学的年纪,带着点儿傻乎乎的热情,跟我们打招呼。

“洛克罗伊港欢迎你!”她们是英国口音。

啊,屋里和外面一样冷,真是烦死了。这间房子的墙全都漆成了蓝绿色,就是礼品店了。天花板上悬挂着五颜六色的旗子;屋里有很多桌子,有的摆满了书,有的摆满了毛绒玩具,还有明信片;还有小小的玻璃柜,展示着T恤、棒球帽和各种东西,反正都绣着企鹅的图案。没有任何妈妈的蛛丝马迹。我幻想啥呢?这不过就是个礼品店罢了。

房间对面是个出口,通往洛克罗伊港的其他地方,但两个英国女孩挡在那里。我尽量镇静,假装对店里的布告牌很感兴趣,等着别的乘客慢慢走进来,看到垂下来的旗子惊喜地“哇!哇!”。就连那个“数独女”这趟都从图书馆出来了。

“洛克罗伊港欢迎你!”两个女孩交替说道,“洛克罗伊港欢迎你!”

我感觉已经在那里站了整整一个小时了。“这里的人都住哪儿啊?”我终于开口问了,“你们住哪儿?”

“就这儿啊,”其中一个说,“我们等大家都进来了,再开始讲吧。”然后她们又开始了:“洛克罗伊港欢迎你!”

“但你们在哪儿睡觉啊?”我问。

“洛克罗伊港欢迎你!大家都到齐了吗?哦,后面还有人呢。”

“有没有什么食堂之类的,其他人就在那儿?”

但两个女孩子都不理我,朝我背后喊道:“洛克罗伊港欢迎你!好啦,好像大家都到齐了。”其中一个开始夸张地背起了稿子,“‘二战’期间,洛克罗伊港是英国军队的秘密哨所——”她停了下来,因为那群日本游客刚刚走进门,和往常一样,都带着一种淡淡的困惑。我忍不了了,从两个英国女孩身边挤了过去。

有两个小房间,我往左边走,进入一个老式的指挥中心,摆着几张桌子和生锈的机器,上面全是仪表盘、按键、把手。但没有人。那头有扇门,写着“请勿入内”。我走过一面摆满旧书的墙,拉开那扇门。光一下子照进来,我一时间什么也看不见。原来是通向外面的雪原。我关上门,原路返回,又来到另一个房间。

“一九九六年,不列颠南极遗产基金会出资将洛克罗伊港改建成了一座活的博物馆。”一个女孩还在介绍。

这间屋子是个厨房,炉子生锈了,架子上摆着奇奇怪怪的干粮和英国罐头。也有一扇门,写着“请勿入内”。我飞奔过去打开,又是——白晃晃一片,刺得我眼泪都掉了下来。

我迅速关上门。眼睛适应了屋内的昏暗之后,我回到礼品店,努力思考着。好,只有三扇门,我们从前门进来,另外两扇又通向室外……

“‘二战’时,英军在洛克罗伊港开展了‘塔伯伦行动’……”她们还在讲。

“我没想明白,”我突然插话,“有多少人住在这儿?”

“就我们俩。”

“那你们到底住哪儿啊?”我说,“在哪儿睡觉?”

“这儿。”

“什么叫‘这儿’?”

“我们就在礼品店里铺睡袋睡觉。”

“去哪儿上厕所呢?”

“外面——”

“在哪儿洗衣服?”

“嗯,我们——”

“在哪儿洗澡?”

“她们的生活就是这样,”游客人群里一位阿姨打断了我。她脸上有雀斑,一双蓝眼睛,金发中有几缕灰发,“别这么没礼貌。这两个孩子来这里过三个月,尿尿都尿在罐子里,就为了探索这片土地。”

“真的只有你们俩吗?”我弱弱地问。

“还有你这样的游轮乘客啊,过来参观参观。”

“所以说,不会有哪个人从船上下来就不走了,跟你们住在一起?”我自己听着这些话从嘴巴里说出来,突然意识到,我以为妈妈在这儿等着我,这想法是多么幼稚啊;我的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这眼泪也是多么幼稚啊。我觉得很丢脸,又特别生自己的气,我竟然怀抱着这么愚蠢的希望。眼泪鼻涕一起顺着我的脸流到嘴里,流过下巴,流到那件崭新的红色风雪衣上。我之前看到这件衣服是多么开心啊,因为发给我们之后是能带回家的。

“我的天,”那个雀斑阿姨说,“她这是怎么了?”

我哭得停不下来。我们这是在参观啊,这个房间里有干肉饼、桃乐丝·黛的照片、一箱箱的威士忌、生锈的“桂格麦片”罐子,上面的代言人是个小伙子;还有发摩斯电码的机器;晾衣绳上挂着长衬裤,裤子后面还有屁股帘子;店里也卖婴儿围嘴,上面写着“南极海滩俱乐部”。我呢,我被困在这儿,就知道哭。查理低着头,往别在大衣上的对讲机里说了几句话。很多女人都担心地问我怎么了。我能听懂那些日本人也在问,日语的“怎么了”是“Anata wa Daijobudes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