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的城堡 第一章(第7/8页)

佩特在那里想了想。

——可以做几次呢?

——什么?

——做荒唐事。

——不要做得太多,如果想要时不时睡会儿觉。

——十次?

——或许要少一点。如果是真正的荒唐事,就要少一点。

——五次?

——就当两次好了……说不定会漏掉一两件……

——两次?

——两次。

佩特从椅子上下来。他在房间里来回走了一会儿,反复琢磨着和派克斯谈话的片段和其中的道理。然后,他打开门,走到回廊下,坐在入口的台阶上。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个紫色的小本子,皱巴巴的,有点破旧,但自有它的尊严。他小心翼翼地翻到一张白纸,从口袋里面拿出一截铅笔,对着屋里喊道:

——279后面是什么?

派克斯低着头看报纸。他头也不抬地答:

——280。

——谢谢。

——不谢。

佩特开始慢慢地、仔细地写,有点吃力。

——280:荒唐事,一生做两次。

他停下来,想了想。又另起一行:

——然后为此付出代价。

他再读了一遍。没有问题。他合起本子,放进口袋里。

正午的阳光炙烤着整个桂尼芭。笔记本的故事,可以通过前面讲过的事件推断出来。开始,二百八十天以前,也就是佩特过八岁生日那天。那时小男孩很适时地意识到,乱七八糟的生活让人生畏,通常在绝对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你不得不面对它。最令他不安的是——没有理由地——要生活下去,要学习的东西(那些,恰恰是,那些)很多。他看着这个世界,看到无数样东西,人和环境。他知道,仅仅学习所有这些东西的名字——所有的名字,一个一个的——也得花一辈子的时间。他没有忽略,他看出来,这里面隐含着某种自相矛盾的东西。

“这世界上矛盾的东西太多了。”他想。他在寻求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

就像经常发生的那样,根据一般的生活经验推测,使他产生了一个念头。面对阿贝格太太交在他手上的无数张购物单,那是让他去费古松父子大商店买东西,佩特在一瞬间顿悟,解决问题的方法就在这种列单子的策略上。一个人要逐渐地学习东西,如果他把这些东西的名字都写下来,到最后,他就可以得到一个完整的单子,上面写着所有要学习的内容,每时每刻都可以查阅、更新。这是对付遗忘很有效的一种办法。他意识到,写下一件东西意味着拥有它,由此产生的满足感对人生是很重要的。这样,他一想到无数写满词语的纸张,就觉得这世界并没有那么可怕了。

“这个主意不错,”派克斯指出,“当然你不能把所有事情都写上去,记在这个小本上,但记下最主要的东西也是个不错的成果。你可以一天选一样东西,就这样。做这样一项事业得有个准则,每天写一件事。会管用的……我们算一下,十年里你就可以记上三千六百五十三种的东西,这已经是一个不错的基础了。这会使你早上起来平静一些。你不会白费力气的,孩子。”

这番话对佩特来说似乎很有说服力。他选择了“每天记一件事”的方法。在他八岁生日的时候,派克斯送给他一个小笔记本,封面是紫色的。就在当天晚上他开始了上面的工作,从此好多年这个笔记本一直伴随着他。他发现了一种十分容易接受、严格的科学思维方法。

首先,事情,写下来就是为了抵抗遗忘。

依照这个原则,佩特的知识面一天天向不同的方面拓宽。正如所有罗列的清单,佩特写的东西在态度上很明显是中立的。他所摘录的世界是局部的,缺乏层次和等级,这一点无法避免。他的记录,总是很简要,几乎是电报式的——显示了一个早熟的头脑,意识到了生活的秘密,错综复杂和多样性的实质。为什么有月圆月缺,警察是什么,每个月的名字,人什么时候哭,自然及望远镜的目的,腹泻的原因,什么是幸福,快速系鞋带的方法,城市的名字,棺材的作用,怎样成为圣人,地狱在哪里,钓鳟鱼的基本方法,自然中常见的颜色,牛奶咖啡的配方,名狗的名称,风的去向,一年中的节庆,心在哪个方位,世界末日是什么时候……诸如此类。

——佩特真怪异。

人们这样说。

——是人生很怪异。

派克斯说。

确切地说,派克斯不是佩特的父亲。也就是说,佩特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也就是说,故事并不简单。

他是在出生不到两天时被发现的,包在一件黑色的男式茄克里,被放在桂尼芭教堂的门前。是阿贝格遗孀把他抱回家抚养的,她是一个五十岁左的女人,在全城很受尊重。准确说来,她不叫阿贝格,也不是一个寡妇。这个一言难尽。

二十多年前,在姐姐的婚礼上,她认识了仪表堂堂、有一定抱负的少尉。三年时间里,她和他建立了频繁且越来越亲密的通讯往来。在最后一封信里,少尉向她提出了谨慎却又明确的求婚。这和派克斯在读玛琉斯·若巴尔信的那一刻情况类似,那封信到桂尼芭时已经晚了。十二天之前,一发十公斤重的炮弹突然使少尉娶妻的事情化为云烟:一切无法扭转。那个好女人往前线写了三封信,在信里再三表示了这场婚姻的可行性。那三封信全部被退了回来,还附上了卡琉斯·阿贝格少尉的死亡声明。如果是别的什么女人,可能会放弃。但她没有。既然不可能拥有一个幸福的未来,她就为自己建立一个幸福的过去。她告诉桂尼芭的乡亲们,她的丈夫英勇地战死在疆场上。她要别人从那以后叫她阿贝格遗孀。在她的言谈里,她开始越来越多地描述以前有趣的轶事,她的假设的婚姻生活。她经常会庄重地插入这样的言辞:“就像我亲爱的卡琉斯说的那样……”接着说一些不是很尖刻却又合情合理的人生格言。实际上,少尉从来没有说过那些话,也没有写过。但对于遗孀阿贝格来说,那没有什么区别。事实上,三年里她同那些信结了婚。还有比这更离奇的婚烟。

另一方面,从上面讲述的故事中可以推断,阿贝格太太是一个富于幻想而且坚持己见的人。因此,人们不会为佩特的茄克的故事感到惊异,她把那也归结成一种明显的命运的暗示。当佩特满七岁的时候,阿贝格寡妇从衣柜里面拿出那件黑色的茄克(当初就是在那件茄克里发现佩特的),她给他穿上。那件衣服直拖到他膝盖下面。最上面的扣子像个豌豆,袖子也空荡荡地晃来晃去。

——佩特,好好听我说。这件茄克是你父亲留下的。他既然留下这个,就一定有他的理由。那么就尽量去理解它。你会长大。事情会是这样:如果有一天你长大了,可以合适地穿上这件衣服,你就离开这个微不足道的小地方,去首都闯荡。如果你长不到那么大,你就留在这里,无论如何你都会是幸福的,就像我亲爱的卡琉斯说的那样,“幸福之花开在上帝种它的地方”。你有什么问题吗?